好痛。頭好痛。就像將靈魂生生撕裂, 將記憶和思維切成碎片,想要發出聲音卻什麼都做不到。
沒法呼吸, 就像是被沉入深海,睜開眼睛的時候隻能看到一片斑駁陸離的世界。感受不到四肢、操控不了身體,隻有痛苦是真真切切的,提醒著自己的存在。
混沌的光影倒映出玻璃反光裡的自己,尚且年幼的身軀,半凝固的液體,像是浸泡在福爾馬林裡的標本, 又或者被釘在玻璃櫃裡的蝴蝶,在每個日落與黃昏前被當做商品展出。
“……”
他不記得自己幼時有過這樣的經曆, 從一開始就居住在琥珀川的景象變得模糊, 說起來五歲前的記憶幾乎沒有, 那時候父母跟他說小時候發過高燒, 在那之前的東西都不記得。
有人正在說話, 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 隻有白色的影子在飄蕩。那是過了多久、不知道多久的時間,等到他再看到的時候,才發現有人站在他麵前。
“……”
銀發。
有著銀色長發的少年站在他麵前, 穿著乾淨利落的黑衣, 在隔著玻璃的世界外站了很久, 看向他的眼裡翻湧著濃烈到化不開的厭惡情緒。
黃昏的浪潮將一切顏色卷走,隻餘褪色的灰白。
但原本就隻有黑白色的少年站在這片天地裡, 毫無變化,隻有憎恨和厭惡的黑色越來越深。
“你為什麼沒死?”那個銀發少年聲音很低,咬牙切齒,向他質問。
……
意識有時候混沌有時候清晰, 在沉沉浮浮的世界裡拉長成一段光怪陸離的夢。
有時候他坐在高樓的尖頂,看到飛鳥成群地從眼前飛過,對著整個世界張開雙臂,開啟一場說走就走的夢幻旅行;有時候他站在深夜的街道上,將風衣扔到一旁,虎視眈眈的群狼就向他忽然撲過來,直衝他的咽喉;有時候他又躺在狹小的空間裡,或許是病房,又或許是棺材,有人在他耳邊說話,但很快就徹底消失;還有時候他發現自己跟很多人站在一起,但他們看自己的眼神裡都滿是悲傷。
最後他看到了鏡子裡的自己,還是一模一樣的臉,但無論如何都充滿了陌生感,等到他伸出手來的時候,忽然就有一隻褐色的老鼠從天而降,這次老鼠開口說話,說:“湯姆將軍!我是來救你的,這是你離開這裡最後的機會了!”
他沉默半天,才發現湯姆將軍說的好像是自己,於是他低頭看到自己變成了一隻撲扇著翅膀的小鳥,漂亮的金絲雀在沒有窗戶的房間裡無助地自由地飛……
“……”
所以,他還沒死。
人在倒黴的時候就是這樣,出門參加個簽售會都能碰到路過的昔日老師,然後給叫到滿是同行的酒吧裡灌了致死量酒精,北小路真晝當時唯一的想法就是老師人真好,真的,他甚至記得讓人把他送醫院。
無以為報,這次真的無以為報,他決定下次見到老師就跟老師決一死戰,打個天昏地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再來幾次他麵對老師的PTSD都要被治好了,真的謝謝老師。
“你還好嗎?”
酒吧的侍者小心翼翼把他扶起來發現還喘氣,想到要是把人扔下萬一那個銀發路人又回來,就真把半昏迷的人送醫院了。
當然他其實本來是想跑路的,但還有一件重要的事,那隻銀色長毛貓從剛才到現在就死死盯著他看,大有種如果不送醫院就去把剛才那個人叫回來的氣勢——惹不起惹不起,這就給你們送去還不行嗎?
等到的時候北小路真晝也醒了,就是狀態看起來不太對,跟連著做了八個噩夢一樣迷糊,剛睜開的眼裡滿溢殺氣——純酒吧的侍者先生視角,他承認自己有點偏見。
畢竟剛看到這個同行的時候他就知道新人不可能是什麼普通貨色,彆的不說,他親眼看著新人不小心掉到桌子和沙發夾縫裡的時候把旁邊的把手捏出指印來,這是人能辦到的嗎?他怕不是猩猩轉世吧!
“我還好,沒死,彆送我去醫院了,我不是普通的酒精過敏。”話出口他才發現其實已經到醫院了,就是他本來沒反應過來。
北小路真晝捂著腦袋,看向周圍的走廊,試圖找個時鐘判斷他剛才昏迷了多久,剛才他是真的徹底昏過去,被人帶出酒吧都毫無印象。
酒吧的侍者嘟囔一句,人都給你送來了不如還是看看醫生吧,反正醫生懂的肯定比你多,而且我怕你家那老師回頭把酒吧砸了。
“你看見他想謀殺我了沒?他絕對不會給我報仇的,放心吧。”北小路真晝幽幽地說。
“師徒哪有隔夜仇,”酒吧侍者嚴肅地說,“咱這行有仇當場就報了,得快點,不然要報仇的對象一不留神就沒了,死的很快,唰唰的。”
北小路真晝一時間不知道應該回答點什麼,他老師確實是有仇當場就報,沒弄死他那更像是在罵他不是人,比下殺手傷害還大,讓他恨得牙癢癢。
但現在的問題是醫院能提供的大多數藥物對他來說要麼無效要麼得起反作用,真進醫院那就是另一場謀殺,他老師這是怕他死的不夠徹底要找無辜醫生補刀。
“我剛才不是說了嗎,這不是正常的酒精過敏症狀,來看醫生對我來說——”根本就是自尋死路。
“既然來了就看看吧,年輕人。”
有個溫柔寬厚的聲音就在他們正前方響起,穿著白大褂的年長醫生從酒吧侍者手裡把北小路真晝接過去。
當時酒吧的侍者先生先是小小吸了口涼氣,就怕被碰到要害的新同行對醫生動手,但幸好新同行沒這種PTSD反應……
“醫生……”北小路真晝忽然僵住,原本要拒絕的話沒能說出口。
酒吧的侍者先生倒吸一口涼氣:不,他的新同行有另一種PTSD反應啊!
就在侍者先生視角裡,北小路真晝低著頭,沒動,但垂落的手緩慢地攥緊了衣服,很像是想要動手的樣子,當時侍者先生就想衝上去阻止,但還沒邁出半步就被身後走來的護士拽住了命運的後衣領。
剛從警視廳那邊回來的護士小姐皮笑肉不笑地拉住他,說咱倆談談吧長穀川,關於你說的那個間諜的事……
酒吧侍者立刻換上痛苦麵具,小聲說大家都是同行真的要這樣嗎?他人都跑路了就不能讓我利用一下下,我本來今下午還想偷偷摸摸去我弟的簽售會,現在全泡湯了。
護士小姐冷笑一聲,提溜著人就消失在走廊的角落裡。
看到這一幕的醫生感歎說年輕真好啊,沒想到一向嚴肅地護士長也有可以說得上話的朋友,還有,聽說你也是酒精過敏?體溫低到這種程度,不來醫院也不行吧。
“……”
“北小路醫生!院長不是說讓您先休假嘛,怎麼這就回來了?”路過的病人跟醫生打招呼,一副很熟悉的樣子。
醫生就笑著說自己在家裡也沒什麼事做,而且他就是被關在倉庫裡忘了,沒出什麼事,又擔心這裡的病人,於是吃了頓飯就回來了。
然後他轉回頭來跟北小路真晝說:“我是北小路慎吾,這裡的醫生,因為是小醫院所以大部分病人都認識我……”
“……”
北小路真晝緩了幾個呼吸,借醫生的手重新站穩,抬起頭來看醫生的臉。
北小路慎吾,是北小路真晝的父親,曾經在琥珀川居住的醫生。醫生還是他記憶裡的樣子,戴著眼鏡、麵容端正,掛著溫和的笑。
五年過去了,真晝君的父親依然沒什麼變化,隻是看起來更老了點。也對,出門一趟回來,自己家被燒了,兒子也死了,沒人會毫無反應吧。
而作為罪魁禍首的他,還完好無損地在這裡,用著真晝君的名字,活得好好的……
“在這方麵我很有經驗,所以根本不用擔心,跟我來就……你難道是,真夜?”醫生的話忽然止住,他端詳著年輕人的麵龐,忽然認出了眼前的孩子。
北小路真晝閉了閉眼,從乾澀的喉嚨裡擠出聲音:“您認錯……”
但醫生笑了笑,沒被他騙過去,看了一會兒就已經確認了他的身份,說話的語氣都變得欣慰且憐愛了點:“原來是這樣,怪不得你說不是普通的酒精過敏,你小時候就這樣,亂吃藥就會有這種反應。怎麼長大了還是這麼不注意啊。”
他為了開門騰出手來,卻先去摸了摸北小路真晝的腦袋,輕聲說:“這些年很辛苦吧。真夜。”
“……好久不見,醫生。完全沒有,我過得很好。”
沒法回複、根本就沒法正麵回答他的話。北小路真晝幾次想說出現實的情況,卻又將話語咽回去。
等到被拉著坐到診療室裡,醫生說著他小時候的事,又去找他能用的藥的時候,他眼前都還是那片逐漸燃燒起來的火焰,還有「北小路真晝」最後的笑。
要說什麼?
“是我殺了真晝”、“他還活著”、“對不起”、“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我”……
說不出口。
快說啊、快說啊,你不會就這麼心安理得地繼續被醫生關照吧。
醫生可是真把你當做自己的孩子看的,結果呢?他換來了什麼?
他還不知道你五年前做了什麼,也不知道他家所有的悲劇都是因你而起,更不知道現在的你依舊是他最厭惡的那種人——剝奪生命的人、傷害彆人的人、永不自愛的人。
“我這些年一直在外麵,偶爾也會遇到在這方麵有所研究的醫生,我跟他們討論了你的事,結論是你身體的免疫係統已經在研究裡徹底崩壞了,但又被增強到某個程度,導致你成長過程中沒接觸過的大部分物質都會觸發排異反應。”
北小路慎吾背對著他,一邊想著怎麼用這家小醫院裡有限的材料緩解鄰居家小孩的症狀,一邊為了讓病人保持清醒跟他聊點什麼。
但就算不聊,現在北小路真晝也沒法繼續裝作沒清醒了,事實上在聽到醫生聲音的時候,他就徹底從混沌狀態裡回過神來了。
“要說解決的辦法並不是沒有,但危險性都比較大,更何況隻要注意一點就不會有問題。對了,我上次去美國認識了……”
醫生轉過身,看到已經成年的小孩臉色都給嚇白了,不知道是被什麼嚇的,他覺得好笑,就先給北小路真晝倒了杯水。
“怎麼?還害怕醫生嗎?我還以為我這種熟人大叔可以例外啊。你也不小了,老是這樣可不行吧。”
“沒……我才沒……”
“那就好,你以前看到醫生就想跑,我還以為是我嚇到你了。”醫生又笑起來。
北小路真晝還記得,那時候他每次出現這種反應,都是真晝君的父親來看他的。原本的醫生不常來,就像是怕出現那時候的事故一樣,跟他保持相當的距離,有時候甚至不住在琥珀川。
哪些藥有用、哪些沒用,哪些可以試著扛住排斥反應用一下,真晝君的父親總是記得很清楚。
編輯先生也知道這點,但也僅限於告訴醫院不能給他輸血,最好也不要用不常見的藥物,再多的誰也不清楚。自從離開琥珀川,他已經很久都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了。
“醫生,真晝君的事……”他還是低聲開口,決定將當年的事和盤托出。
但醫生說先打完藥吧,看你的表情是要說正事的樣子,這個隨時可能昏過去的狀態可不像是能談正事的。
“自從真晝走後,我就在找你,但他們不打算放你出來,最後琥珀川燒了我也就離開了。真晝不希望我難過,所以我也沒打算停留在過去,就去更遠的地方,去幫助更多的人。結果到這裡的時候,就被絆住腳,有兩年沒走了呢。”
“這麼多年了,醫生還是那樣的好人,所以說大家都會喜歡你是有原因的吧。”北小路真晝囁嚅半天,才說。
醫生摸了摸他的腦袋,依舊溫柔地說:“那是當然,我不是說過嗎?隻要拚儘全力去拯救彆人,自己也會成為更好的人,反正我成為醫生本來就是為了這個,你就當作是大叔的浪漫吧。”
北小路真晝很想順著他的話繼續說,但說出口的時候就變成了:“我沒法……成為醫生這樣的人。”
“是嗎?有自己的想法也很好,沒必要學大叔我。庸庸碌碌半生到現在還是個到處流浪的醫生,真晝要是知道了就該說我沒用了。”
“……”
“好了,有不舒服嗎?我也不清楚這些年你的身體有沒有什麼變化,如果有情況的話一定要立刻告訴我。”
醫生了解他的身體,抑製排斥反應的藥物緩慢起效。等待的時間裡北小路真晝和醫生從琥珀川的時候開始聊,偶爾也說到真晝君的事,醫生沒有避開真晝的想法,就好像兒子的死亡給他帶來的是更堅定的信念,而非讓人沉浸的傷痛。
醫生是那樣溫柔,包容,天空一樣的人。跟拿走了北小路真晝名字的他不一樣。他從頭到尾就跟這條路背道而馳。
“說起來,剛才有人打電話說會來接你,現在也差不多要來了吧。”醫生看了看時間,說。
“……哎?”北小路真晝一愣。誰會來接他?要是鬆田他們的話應該會打電話來,被他甩掉的人也該有個通知,但他什麼都沒收到。
醫生站起來,外麵已經傳來了敲門聲:“雖然延緩了發作,但徹底恢複還要幾天,這段時間還是避免劇烈運動……啊,來了。”
他打開門,門外是看起來剛下班、風塵仆仆甚至帶著文件袋的海野正人。
——拉萊耶事件專案組的組長,本來應該差不多內部退休的海野警視。
“請問你是……”
“我是他的臨時監護人,來帶他回家。”海野正人說。
半路上甩掉看管的人果然被發現,不過能這麼快找到醫院來也很厲害,北小路真晝對上醫生疑惑的表情,點點頭說那我先走了,就跟海野正人離開了醫院。
走了兩步他才發現這不是回那家醫院的方向,更不是去警視廳。要說是回到被監視的環境裡……周圍也沒有其他警察在。
“你要帶我去哪?”
“不是說了嗎?帶你回家。”海野正人停步轉身,半張臉埋在夕陽的陰影裡,表情看不分明。
十二月的風從街道上吹過,冷得讓人打顫。這是最深的冬日,直到現在,這個冬天都沒有下雪,昭示著今年的不同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