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EP53:背向飄離(1 / 1)

酒吧裡溫度很低。

腳步聲被古典樂模糊, 就連話語也於角落吞沒,但從酒吧的其他位置依然能看到站得挺直的年輕人。運動外套、鴨舌帽,還有顯眼的白色長褲, 新來的客人打扮朝氣蓬勃到像個學生, 顯然沒有融入環境的打算, 但沒人在意這點小小細節, 在這裡隻有弱者才會被冠以格格不入的詞彙。

客人們毫不掩飾地低聲竊語, 對新人加以評判,時不時發出低笑,又在觸及到角落裡坐著的銀發男人時收聲。這行似乎有點不太成文的規矩, 拋頭露麵的人比藏頭露尾的人可怕,越是有耐心的獵人越是喜歡偽裝成獵物, 他們最開始都像是城市裡最普通的路人, 包括在表殼下的卻是寒意出鞘的鋒芒。

由此可見越亮眼的角色就越是可怕,真正不懂得掩飾自己的貨色早就消失在夜色裡被同類吞食。客人們相當清楚:這個銀發男人隔三差五路過酒吧, 向來都是獨來獨往卻從未被攔住過去路,有人認識他, 有人看一眼就知道他是什麼樣的角色,從十多年前開始流傳的行內消息又開始擴散。

“老師找我?”說出這話的時候北小路真晝沒期待對方有什麼反應,他自己也是,在接觸到這間酒吧的空氣、一瞬間搞清楚裡麵都是什麼人的時候, 就下意識把一直戴著的棒球帽壓低。

選在這裡見麵當然不是他願意的,但要說老師可能去什麼地方,他倒是能很快想到這種沒人注意的、隻屬於地下世界的店鋪,他們會將每個進來的人當做商品打量,年幼時的他也曾為此在裡麵大打出手。

“我叫你……你還真敢來。”老師的語氣說不上是嘲諷還是感慨,半杯酒被放置於桌前, 兩雙眼睛隔著流轉的光影對視,這次終於是同樣的冷意和沒什麼感情色彩的問答。

北小路真晝的視線掠過扔在卡座上的那本書,懷裡的貓正向老師虛空揮動爪子,但這次並非沒用的小說家、而是以同樣身份站在這裡的他反問:“那老師想怎樣?再殺我一次?”

他死了。一瞬間的徹底死亡,這點毋庸置疑。

老師向來不拖泥帶水,說殺他就是殺他,但誰讓他總是在應該死去的時候重新回到人世間。

“我沒興趣殺不會死的東西。”老師聽起來確實興致缺缺。

被稱作「不會死的東西」讓北小路真晝暗地裡磨牙,他反複告訴自己這裡不是打架的地方,最後從牙縫裡擠出早就說過的話來:“……我是人。”

老師向來知道怎麼才能激怒他,在短短幾秒鐘的時間裡北小路真晝就想好怎麼給他們兩個裡的任何一個收屍了;可惜他這次聽話地來赴約確實另有所求,而且他剛甩掉了跟著他的兩撥警察加偵探,待會回去還得有得解釋。

當然,要是他回不去了,這就要變成一樁懸案,關於他怎麼消失的、又怎麼死在這種地方……北小路真晝相信就算是神出鬼沒古靈精怪的小偵探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推理出來這是因為剛殺了他一遍的老師把他叫出來,然後兩個人在滿是同行的酒吧打起來,最終造成一場禍及在場所有人的凶殺案。

“我是人,”他重複了一遍,“老師你不會想看我在這裡發瘋吧。”

老師不打算殺他的前提下,打起來還不一定誰輸誰贏,力量90真不是開玩笑的,就看老師會不會在打架中途心情不好再給他腦門上開一槍。

這會兒可沒人半路打電話給老師,告訴老師不能殺他了。

琴酒當然知道他那廢物學生的逆鱗在哪,平時逆來順受跟隻不吭聲的兔子一樣,唯獨被說不是人的時候才會長出爪子,這時候看起來還沒那麼廢物。

他抬眼,聲音涼到讓人心驚:“活人不會把自己關在地下五年,除非你更喜歡地下室。”

北小路真晝繼續磨牙,剛平複下來的心情又被老師創翻,他想要不然還是在這裡跟他打一架吧,大不了回頭繼承烏丸集團,到時候老師也是他的東西,沒人會真找他的麻煩。

打住、打住,到時候會發生什麼還不一定,資本家的話絕不能信,沒必要為了這種事就把自己往絕路上趕著送去。

“你想怎麼樣?如果你要帶我回去,我會跟老師走。”最後他把翻湧的情緒壓在心底,強行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客觀又冷靜。

聽起來倒是個很不錯的建議,如果坐在這裡的人不是琴酒那事大概已經談完了。但銀發的男人隻是問:“你想回組織?”

“我從來就沒去過,也談不上回。”北小路真晝回答。

“那不歸我管。”

“……”

雖然沒有明說,但老師那張沒什麼表情的臉上仿佛就寫著無聊兩個字,北小路真晝懷裡的貓都不撲騰了,它緩慢拉長、拉長、拉長,碰到地麵的時候又自己彈回來。

銀色長毛貓從主人手裡撲騰出來,證實它剛才的掙紮全都是演的,然後跳到北小路真晝的肩膀上,用帶了蝴蝶結的尾巴從兜帽裡釣出一隻老鼠。

傑瑞上校正在穿著睡衣戴著耳塞睡大覺,這會兒忽然被釣出來,警惕地環顧四周,發現那隻可惡的貓正在對它喵喵叫。

“喵!”

“WHAT?”

“喵——”

“……”

所以人到底是怎麼聽懂貓話的,傑瑞上校它也不知道啊!它扒拉著帽子的邊緣,小心翼翼探出腦袋去,眼珠子直接瞪出圖層——沒用的小說家正在跟一個眼熟的黑色銀毛大蝙蝠妖怪說話!

傑瑞上校猛地吸氣,它咬了一口貓尾巴證明自己沒在做夢,揉揉眼睛戴上眼鏡,眼前的景象還是沒有任何變化。

沒錯,出現在它麵前的就是幾天前毫不猶豫地把沒用的小說家乾掉的銀發男人,他們兩個人現在甚至在劍拔弩張的氣氛裡聊天,引信已經點燃,接下來要發生的不是火山爆發就是核彈爆炸!

沒用的小說家又要被邪惡的敵人乾掉了!!!

上校的腦海裡閃過某種可怕的結局,下一秒它就被甩了出去——被尾巴上多了牙印的銀色長毛貓甩飛,它劃出一道優美而標準的拋物線,徑直落進了隻有半杯酒的酒杯。

咕嚕嚕,咕嚕嚕,上校開始吐泡泡,完美地成為了這杯莫斯因酒的一部分,甚至沒有一滴灑出來。

目睹整件事發生甚至拿著酒杯的琴酒:“……”

他緩緩放下酒杯,看著他的好學生眼疾手快地把盛了老鼠的杯子搶走,然後飛快地把手背在身後,剛才那點看似緊張的氣氛已經蕩然無存。

不,氣氛變得更凝重了!

北小路真晝在心裡抽氣,老師討厭老鼠,老師真的、真的非常討厭老鼠,這點已經深深地印刻在他的腦海裡。

現在他擔心的已經不是上校,而是現在酒吧裡的客人,根據老師的過往履曆,他有理由懷疑老師會因為看到一隻老鼠把這裡的人全都殺了。

(琴酒:你對我到底有什麼誤解?)

“老師,既然——”

既然你不打算管,看起來也沒事,那我要不然還是走吧,想問的東西也不問了!北小路真晝已經準備跑路,但剛開了個頭就被打斷。

琴酒沒跟他說話,而是叫來了一直站得很遠甚至不敢看這邊的侍者,讓他給新來的上杯茶。

“你不是有事要問我?”琴酒終於看過來,“彆站著了,這裡是酒吧。”

不對勁、不對勁。北小路真晝甚至往後退了一點點,老師想殺他的時候還好辦,但這情況他真的接不住,他總覺得老師剛才笑了一下,而且笑得比想殺人的時候還可怕。

“我不能喝酒……我還是未成年……”

“成年年齡下調到18了。”

“你還管法律啊!”

當年虐待小孩的時候怎麼沒見你提到過一丁點法律……北小路真晝看著被放上桌的杯子,冰塊叮當碰撞,焦糖色的液體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呈現出一種璀璨的耀金。

看起來也不像是酒……老師知道他酒精「過敏」……

他確實有事想問老師,不然也不會冒著危險來這裡,畢竟他跟烏丸集團的人見麵不是要被綁架就是要被弄死,但以老師的個性,應該不會、不會在說了不歸他管的情況下再坑人吧?

“……”

“快點。向我問情報是有代價的。”

剛知道法律改了自己從未成年升級為成年人的北小路真晝終於能名正言順地坐在酒吧,雖然這裡也沒人管這個,在地下生活了五年的鄉下阿宅哪裡知道城裡的險惡,他坐在老師對麵,那些窺視者再也沒法透過酒吧昏暗的光線看到他的身影。

但這不代表沒人關注這裡,客人們對新來者的印象再一次發生了變化,從誤入此地的小羊羔變成不好惹的同類,現在變成了……看起來是被騙來的很好忽悠的不好惹的同類。而且還是那種真的沒喝過酒的小孩。

沒人打算提醒小孩東京紅茶是什麼東西,全都抱著看戲的心態準備圍觀即將發生的事,全然沒注意到外麵街道上嘈雜的聲音,世俗的喧鬨跟這間酒吧一向無關。

“甜的……”

北小路真晝覺得他偶爾也可以相信一下老師,畢竟這裡怎麼說也是人挺多的地方,要是老師真的準備殺人放火警察來的也不會太慢。

他拿著酒杯走神,放在角落裡的傑瑞杯開始瘋狂搖晃,見多識廣的上校在半杯酒裡撲騰來撲騰去,最後還是沒能從裡麵跳出來,看到沒用的小說家小心翼翼又喝了一口還沒察覺到他老師在坑他的時候,它捂住臉,整隻老鼠滑到了杯子底。

沒用的小說家,在家裡宅了五年的鄉下人!還有對人類世界一無所知的沒用的貓!上校踹了踹杯子,跟外麵的銀色長毛貓對視,貓咪疑惑地發出喵喵聲,上校滄桑地閉上眼睛,不願麵對。

“老師了解Aligoté嗎?”北小路真晝問。

“我不跟神經病打交道。”琴酒這麼回答。

但我看老師你也挺有……波本先生說的沒錯,烏丸集團盛產神經病,要想找兩個正常人,那得從外麵進口。北小路真晝想,謝謝波本先生,讓他知道老師肯定不是什麼正常人,這些年來對老師的疑惑得到了解答。

他看到老師危險的眼神,沒有把波本先生的話說出去,接著剛才的話題繼續問:“我在朗姆那裡見到了他,老師知道他是怎麼加入組織的嗎?”

“你見過朗姆?”

“嗯,朗姆先生意外掉進琥珀川的河裡死了。”

朗姆先生對這句話有什麼意見沒人知道,琴酒是沒什麼意見,朗姆死了就死了,他早就知道聯係不上朗姆等於這個人沒了,就在組織裡有人準備敲鑼打鼓慶祝的時候得知朗姆的死因——掉河裡?怕不是他的好學生給弄死的。

就算不是親自下手,也脫不了關係。

當然,這算是個好消息,朗姆那種組織裡什麼都做不成的廢物還留著乾什麼,要不是那位先生說過的話,琴酒早就把朗姆給乾掉了。至於那之後的事,以後再說。

“五年前貝爾摩德帶回來了個實驗體,後來跟著朗姆,那就是阿裡高特。”

“實驗?是指……”

“組織的實驗,不是你那種。”

“我懷疑你又在罵我不是人,我說過很多遍,貝爾維·帕納塔的研究結果是以加快生命消耗為代價提高耐受力和恢複能力,那些藥都是——”

“阿裡高特剛加入組織的時候就是那樣,”琴酒根本沒聽他說話,“接受某種實驗活下來的殘次品,到處找樂子,朗姆受不了就把他扔國外去了。”

北小路真晝一邊半走神地聽一邊繼續喝那杯顏色漂亮的飲料,聽起來他這家族企業真不是什麼好東西,真繼承烏丸集團,那他們是不是準備讓他簽個字被抓進去?不是說公司來的新人老板就是用來簽字頂罪的嗎?

老師看他聽得迷糊,就順便介紹了組織裡的情況,什麼到處尋歡作樂大把扔經費的金發廢物點心x2,明明當著No.2卻什麼事都乾不成的廢物老東西,各種不學無術隻會騙經費和學術造假的廢物研究員,卷到把能做的任務都做了生怕彆人看不出他有問題還硬要假裝戀愛腦的事業狂,前段時間被懷疑是FBI臥底但乾脆地說如果我是FBI那你肯定是警察的……

“老師,”北小路真晝指了指他幾個小時前送給琴酒的那本書,重複了一遍他的祝語,“早日辭職脫離苦海。”

這烏丸集團聽起來比編輯先生的工作單位還亂,老師在這裡混這麼多年真是辛苦了。

琴酒:“……”

根本辭職不了的琴酒把書扔回去,換了個話題:“你跟他認識?”

“他……這麼一說老師跟他也認識,但老師肯定不記得了,他就是北小路真晝啊。”北小路真晝點點頭,心想那不是你讓我殺他的嗎?這筆賬我還記得呢。

“那是誰?”

“……”老師,果然,完全不記得死人。

燈光晃動著,酒吧的音樂換了一首,角落裡彈鋼琴的人正在打哈欠,這段時間仿佛被拉得很長。銀發的老師一直在注意角落裡舊時鐘,不緊不慢地穿上外衣,然後拿起他的帽子。

頭好疼。

北小路真晝捂著腦袋,仿佛某根弦崩斷了的痛感突如其來,在他的腦袋裡炸開,他去看老師,才發覺銀色在他眼前連成一片,坐在他對麵的人已經準備走了。

“老師不是說問情報要代價?”

“你已經付了。”

“……”

北小路真晝用他快要停止工作的大腦想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他往那還有大半杯的酒看了看,然後一把薅住了那片銀發。

“你知道我酒精過敏……”

“就是因為知道。”

“……”

“你不是酒精過敏,是實驗導致的藥物反應,再喝幾次你就能完全免疫——隻要沒死。”

琴酒語速緩慢地說完,攥著他頭發的人已經開始喘不上氣,他曾經見過這樣的反應,從頭疼開始、呼吸困難、心臟幾乎停止跳動,體溫降到冰點,但“烏丸真夜”還是活下來了。

他怎麼,還沒死啊。

昔日的老師用沒有溫度的眼神看向對他抱有最後一絲信任的學生,所謂真心就是用來踐踏到粉碎的。

你在等待什麼?你在期待什麼?

“你——”

就在這個時候,隻聽到砰的一聲!酒吧的大門被人踹開了!外麵混亂的聲音和燦爛的陽光耀得人眼花,表情慌張逃進酒吧的幾個持槍歹徒很快就看到了裡麵最顯眼的人——

角落裡站著的銀發男人!就是你了!

歹徒們劫持了琴酒,還有幾個正在喝酒看起來滿臉問號的客人,對衝進來的大批警察說:“不要過來!你們再靠近一步我們就殺人了!”

跟其他人追到這裡、最先進門的一課刑警伊達航緊張地跟歹徒對峙:“彆激動!我們已經在找你們要的人了!不要傷害其他人!”

慢了幾步追進來的刑警高木涉對酒吧裡的其他客人和老板安撫說:“大家不要慌張,我們一定會救出人質的!”

一整個酒吧的殺手、雇傭兵、情報商、黑客和從這行退休的老板:“……”

因為被拽住頭發沒躲過被劫持的琴酒:“……”

北小路真晝覺得自己的頭都不疼了,他緩緩放開手,抱住那隻銀色長毛貓,縮在卡座角落,變成與世無爭的小小一團。

救命!這是什麼地獄級場麵!接下來真的不會在這裡上演警察殺手大混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