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黎皎皎聲音那一瞬間,薑鳴如被潑了一盆涼水。
那些晦澀的,陰暗的心思都被浸在冰雪裡,讓薑鳴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雖是極冷,可薑鳴偏偏生出了一頭的汗。修士寒暑不浸,他這副樣子也顯得頗為古怪。
其實他心裡已經篤定黎皎皎已經死了——
從鏡中那匆匆一瞥,薑鳴已窺出端倪,修士心情激蕩走火入魔也是尋常之事。而他刻意不去想,更未替黎皎皎求救。於內心深處,他怕是早有答案。
然而未曾想到的是,黎皎皎居然沒有死?
那嗓音也不似瀕死之人,並沒有顯得氣息衰弱,反倒是平靜無波,仿佛是比平日裡還要冷靜幾分。
有那麼一瞬間,薑鳴甚至覺得洞府內那個人並非活物,而是什麼山精妖物。
哪怕薑鳴已經是月劍台弟子,又是皎皎出眾,一瞬間竟似被魘住了一般,竟無法動彈。
他心虛——
吳萼都覺得薑鳴今日十分古怪,不免多看他幾眼。
然後吳萼心裡得出了結論,看來這位薑師弟是顧念舊情,所以對黎皎皎諸多不忍。
一隻翩然的蝶輕輕的飛出了洞府,飛向了天空,亦愈飛越高。
其實吳萼與薑鳴到來之前,黎皎皎已是醒了過來了。
黎皎皎仿佛從一個很長很長夢裡麵蘇醒。
她輕輕睜開眼,發覺自己仍在庭院之中。
自己著素衣,躺在簷下的躺椅上,庭院中的海棠花開得十分燦爛,灼灼而生輝。
香氣這樣襲來,更令人不由得心醉神迷。
她不知曉發生了什麼事,略想了想,便覺得頭痛欲裂,似要炸開一般。
恍惚間有一些零碎的記憶,自己置身於一個奇怪地方,她卻迫切纏綿的摟住麵前之人。
那應當是個男子,自己迫切獻吻,對方麵容卻好似沉在一片輕霧之中,渾沌不明。
黎皎皎臉頰紅了紅,她從不會這樣癡纏的。
她慢慢閉上眼,眯著眼睛躺在陽光下。
奇怪的記憶也不僅僅是這些,還有她垂死掙紮,一路爬行的記憶片段。
但自己醒來時,卻是點塵不染,衣衫整潔。
也許是她走火入魔,神思恍惚間生出的幻覺?
她也還未留意到自己麵頰、手臂上有一些紫色的紋理。
那是尚未徹底吸收的屍紋,如今在陽光照射下,卻開始漸漸變淡,消失不見。乃至於她後頸處的那枚紅眼魔紋,也悄悄收縮,化作一朵殷紅血蓮,狡猾的掩人耳目。
初初成為屍傀的黎皎皎還在恢複期,記憶和身體狀態都還十分不穩定。
伴隨黎皎皎身體狀態趨於穩定,黎皎皎忽而五識轟然敏銳,竟有一下子通暢感覺。
身體狀態由紊亂轉為穩定,於是初為屍傀後的優越性就展露出來。
眼前感覺如此熟悉,之前升境就有類似感覺。
黎皎皎頓時無暇想及其他,立刻開始盤膝打坐。黎皎皎玉容凝定,此刻氣息平順,身似枯木,氣若川流,眼中已養出若玉神光。
她全身玄力開始煉化成液,一點點凝結內府,漸締結實質之物。
識海裡金丹已成,原本走火入魔的她,如今卻順利衝破關卡,由淬身境踏入了玉液境。
黎皎皎催動內息,所有玄力皆如流質一樣,更能隨意操縱。
也便這時,一口熟悉的炎息也掠動而起,直衝黎皎皎的頭頂。
她體內一直有一縷炎息,既霸道,又神秘。
從前黎皎皎催動炎息,原本淬身境的她能短暫到達玉液境,隻是若強行提境,事後她也會損耗極大,且也支持不了許久。
黎皎皎忽而心中一動。
從前自己是淬身境,靠著這口炎息能短暫升為玉液境。
如今自己已是玉液境,是否能靠炎息短暫感受半仙之境呢?
這麼一推斷,黎皎皎也浮起了熱切的近乎迫切的心動。
燕不屈就是半仙之境。
燕不屈修為是這個世界除神魔之力外頂配,所以整個雪川宗都要奉承燕不屈喜好。
那可能隻要稍微設想下,便浮起無儘甜蜜的誘惑。
這般誘惑之下,黎皎皎驀然催動那縷炎息,小心翼翼試探著可能有之的驚喜。
然後,她便看到了燕不屈的世界。
她感覺“視野”變得極寬闊,靈識瘋狂蔓延,從自己洞府蜿蜒至整座山峰。她也“看”到了薑鳴和吳萼,可他們兩人也不過是細小的微塵。
整個山峰都在她掌控之下,她能感知自己力量能任意毀之。於是她打量這些生靈時,竟不自僅生出了俯視的態度。
半仙之境原來是這樣的感受——
黎皎皎雙頰滋生異樣鮮紅,那些詭異紫紋又浮在了黎皎皎如雪肌膚上。
她支持了一刻鐘,就退回了玉液境。
然後黎皎皎心底浮起了一個輕輕警告自己的聲音,那就是絕不能隨意展露這隻能維持一刻鐘的越境實力。
那隻能是當作壓箱底的救命法寶。
否則自己會更危險——
陸顯之這位大師兄會因為擔心自己有鳳凰之力另投彆派而心生殺機。
雪川宗擁有玄天境唯一一個半仙修士燕不屈。
她現在有這麼個踏入半仙之境的可能,可世間唯有獨一無二才是最值錢的。
黎皎皎冷靜壓下了自己雀躍的燥火。
然後她驀然渾身虛軟,重新躺在椅上。
這一次黎皎皎留意到自己身軀上紫紋,不過伴隨她休息,那些紫紋也漸漸變淡,她隻以為是強行運功所致。
當她開始乏力鬆懈些,她又想到了小葉村,想著死去的那麼幾個人,那幾個死去的人裡,她先想到了謝師姐。
剛入雪川宗時,因她得燕不屈疼惜,也安排了年長的師姐關懷於她。
黎皎皎雖年紀輕,卻很敏銳。
她發覺李師姐雖對自己不錯,但待彆的弟子就有一些很功利區彆。新入門弟子出身資質不同,李婉華這個靈藥穀大師姐態度就有微妙不同。
而謝師姐卻沒有這些區彆對待,哪怕新弟子資質愚些,門第也不高,她也願意幫襯一二。
李師姐比謝師姐對黎皎皎更好,可黎皎皎卻更親近謝師姐。
這一次在小葉村,那妖魔本是要殺了黎皎皎的,關鍵時刻,卻是謝師姐擋在了黎皎皎跟前。
妖魔那把血劍刺透謝師姐的身軀,再刺傷黎皎皎心口。
再深半寸,黎皎皎就會心脈儘碎,不能抵禦,那便隻能任由邪息順勢攪碎丹府,被妖魔絞殺。
師姐的血染在她的身上,很暖、很熱!
也救了黎皎皎一條命。
流朱丹棠殷紅似血,黎皎皎驀然淌落兩行清淚。
她忽而有一種慶幸。
現在自己腦子亂糟糟的,記憶亂成一團。似虛似實,可有些記憶始終還是清晰的。
她為謝師姐傷感、憤怒,對著流朱丹棠流淚!
不,這些感情她永遠也不能忘。
也不能亂。
她一定要深深的記在心裡麵。
哪怕她現在腦子不好使了,卻也一定、一定要牢牢記得。
黎皎皎化出一枚玉簡,她咬破了自己手指,沾血在上麵寫字。
謝流霜、薛欣、常言笑、沐雪塵——
四個死在了小葉村的雪川宗弟子,也是黎皎皎心上永不磨滅的名字。
死去的人在燕不屈心裡隻是不打緊的人,可能他們也是門中精銳,可雪川宗最不缺的就是精銳之士。
可他們對於黎皎皎而言卻很重要,重要到刻骨銘心。
重要得她哪怕要死了,也不會認錯,不願意服軟,更不會屈服。
黎皎皎的血是微暗紅色,她自己也覺古怪,也隻當自己升做玉液境,又或者走火入魔,所以血液顏色也發生了改變。
她不知曉自己已經是一個死人。
屍傀冰冷暗澀的血液,卻描出一顆最熾熱的心。
這顆心比很多活著的人都要滾熱。
黎皎皎也看著麵前流朱丹棠,她慢慢擦去了麵頰上淚水。
然後她內心亦響起了一個聲音,她想,我是不會認輸的。
她的名聲可以毀,母後留給自己的神女像可以碎,哪怕如今聲名狼藉,但她也不覺得自己就應該這麼碎了。
那些人都希望她就這樣碎掉,可她偏偏不會如她們的意,仍是要好好活著。
然後黎皎皎看著玉簡上寫成的血淋淋名字。
她想如若我忘了你們,那就什麼也沒有了。
這時節,她也聽到洞府外有人到來。
晉升為玉液境,黎皎皎神識靈覺也敏銳了許多。
她甚至聽到了吳萼這個劍修遠遠的說話聲音:“想來黎師妹縱然再任性,如今也鬨夠了,知曉該向仙長服軟了。哪怕爭風吃醋使了些手段,也不算什麼要緊事。”
燕不屈又使人讓自己認錯了。
大約自己一直堅持,旁人也會心生疑竇,覺得何昭嬈這件事說不定另有隱情。那燕不屈身為仙長,自然也要做得完美些。
黎皎皎心裡忽而有個聲音浮起:那不若就離開雪川宗吧!
她微微一怔,但其實也並不那麼驚訝。
雖然哪裡跌倒,就在哪裡爬起來。但其實如果環境實在不利於自己,也可以哪裡跌倒,卻從彆處爬起來。
她也聽著自己說道:“既然來了,那便請進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