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2014年夏天,許昭青剛升入高二那年暑假,一年見麵不超過三次的父母突降雲城,說要接她回渝城念書。
跟十歲那年一樣,他們突然出現,二話不說帶上許昭青和她的行李,沒有商量的、不容反抗地帶她踏上了返回渝城的飛機。
她不像是他們的女兒,反而更像是一件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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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來接許昭青的那天,是一個喧囂、悶熱的午後。
許昭青坐在房間裡,聽著父親跟伯父之間的談話,麵無表情地翻閱著手中的《無證之罪》,冷漠得像是一切都與她無關。
房間隔音不好,她依稀聽到伯父擔憂的聲音,“崇禮中學雖說師資教育比三中好很多,但是據說渝城高考卷的難度要高很多,畢竟是發達省份……況且,兩個省份的教材還不一樣,我怕昭昭轉學過去會跟不上。”
許為彬隻淡聲問:“你照顧了昭青這麼久,想要多少撫養費才肯放她走?”
伯父不說話了,隻點起一根煙,默默坐在矮腳凳上抽,“你要這麼想,我也沒辦法。”
外邊開始了無比漫長的沉默。
許昭青自嘲地勾了勾嘴角,戴上耳機,徹底阻隔掉外邊的聲音。
沒幾分鐘,木門被人隨手打開,走進來一個陌生的中年女人。
許昭青的個人空間就這麼被人侵犯,皺眉轉頭看過去,隻見來人的表情看起來比她更要淡漠。
“昭青,跟我們回家。”女人聲音平靜,不像跟她商量,更像是直接下了命令。
許昭青知道女人是她親生母親,沈素潔。
可兩人壓根沒什麼感情。
於是見到親生母親,許昭青卻沒說話,無聲跟她對峙,眼神無波無瀾,平靜得像一汪死水。
沈素潔朝她走來幾步,不由分說伸手取下她的耳機,語氣不耐煩道,“果然是養在鄉下十幾年,沒什麼禮貌。你伯母難道沒教過你跟人說話的時候不要戴耳機?”
許昭青依舊沉默。
心想:你難道不知道進彆人房間時要敲門?
沈素潔一直等不到回應,丟下耳機,摔門而去,“許為斌,你這女兒我暫時溝通不了,你自己跟她說去。”
明明前兩天房間門剛被伯父修好,此時卻被沈素潔摔得咯吱咯吱響。
許昭青隻覺得呼吸沉悶,胸口處壓著一塊巨石,怎麼也透不過氣來。
可她知道自己並沒有反抗的權利。
深呼吸了一口氣,走出房間說了一句,“我跟你們走。”
與其在這兒裝模作樣的拉扯,
實際上她壓根沒有拒絕的機會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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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為斌做事雷厲風行,兩天時間,便給許昭青辦好了轉學手續,崇禮中學在隔壁渝城,坐飛機過去要三個小時。
許昭青冷眼看著沈素潔把她的課外書和衣服全部拿出行李箱。
沈素潔一直看不慣許昭青看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也頗不喜歡她身上的穿搭。
沈素潔坐上副駕駛後又開始嘮叨,“我好好的女兒,被她們養成這個樣子,皮膚蠟黃,整個人也乾瘦,哪有一個女生的樣子?還有你身上這套衣服,到渝城之後就不要再穿了。”
許昭青沉默地點頭。
回頭看著身後的矮小平房,看著它距離自己越來越遠,直到徹底消失在視線裡。
這會兒輪到許為斌吐槽,“昭青怎麼是這幅沉默寡言的模樣,不愛說話,以後出社會可就難了。”
兩人一人一句地交談著,把車後的許昭青當成空氣,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要考慮她的自尊心。
表麵上是對她關心,實際上字字句句都透露著對她的不滿意。
許昭青煩躁地重新戴上藍牙耳機聽歌,卻在下一秒對上沈素潔狠厲的眼神。
沈素潔朝她伸出一隻手,“再跟你重申一遍,父母說話的時候,不要戴耳機。”
她無情地闖入了許昭青的最後一個小世界,並對此毫不覺得抱歉。
許昭青扯了扯唇,把藍牙耳機和手機都交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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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昭青在八月中旬被接回許為彬和沈素潔在渝城的家。
她的房間在二樓,打掃得乾乾淨淨等待她的入住。
許昭青獨自收拾行李時,注意到客廳有張家庭大合照,照片裡有三個人,沈素潔和許為彬中間抱著一個一歲出頭的小孩。
小孩圓滾滾的,皮膚很白,笑起來時格外好看。
那不是她。
是她的妹妹,隻是這麼多年她們從未見過。
當天下午許昭青就見到了這個所謂的親妹妹。
當時許昭青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回頭看到剛從輔導班回來的妹妹指著她,轉頭問沈素潔,“媽媽?她是誰?”
沈素潔溫柔地揉了揉妹妹的小腦袋,“團團,她是你姐姐。”
團團是妹妹的小名,但許昭青沒有小名,許昭青一直就隻是許昭青。
妹妹睜著圓碌碌、亮晶晶的眼神盯著她,小心翼翼又奶聲奶氣地試探性喊了一句,“姐……姐姐?”
許昭青看到她時,喉嚨一哽。
說不出話來。
妹妹見姐姐不搭理自己,嘴巴一癟,沒忍住哭了出來。
沈素潔立馬心疼地把妹妹抱在懷裡哄,並且轉頭訓斥許昭青,“妹妹喊你,你怎麼不理她?”
許昭青手指輕蜷,心臟像開裂了一道口子,冷風呼呼地往裡灌。
十年前,沈素潔年僅六歲的小許昭青交給伯母梁叢芳,而後頭也不回地轉身坐上許為彬的車,直接離開。
小許昭青在伯母懷裡嚎啕大哭,她說她想爸媽,哭得狠了,當晚發了很嚴重的高燒。
沈素潔後來雖然打開了電話,但是也沒有回來看過她。
冷不防又再次回憶起了往事,許昭青麵無表情:“我不喜歡她。”
許茗伊一聽,又哭得更大聲了。
許昭青像沒聽見,淡漠地轉身離開,沈素潔的罵聲響在她的身後,她一聲不吭地走出家門,風一吹,眼睛生澀得有些疼,瞬間變得模糊了起來。
她抬手擦掉了眼角的淚水,漫無目的地在小區樓下徘徊。
許昭青對這裡人生地不熟,並不敢走遠,隻是在小區樓下找了塊空地坐下,看著地上的草在發呆。
其實今年並不是許昭青第一次來渝城,在她十歲那年也來過一次,轉來這裡念小學四年級。
那是她第一次被父母接來渝城,不像現在這樣冷漠,當時的她很開心,特彆開心,以為就要重新被父母接納、父愛和母愛都即將失而複得。
可是她僅僅就在這兒待了半年,就再次被父母丟回雲城老家。
她再次辦理轉學回到雲城那年,沈素潔被查出懷孕。
許昭青牽著梁叢芳的手離開。
但她沒有回頭再去看身後的父母了,也不會像六歲那年一樣,回頭朝著父母又哭又喊,求著他們不要丟下她一個人。
十歲的許昭青再次被拋棄。
不過她已經習慣了,習慣了這種隨時被丟掉的感覺。
她倔強地咬著下嘴唇,小小的臉龐布滿淚痕,但她安慰自己一個人在雲城也能好好的。
所以十六歲,再次被接到渝城,心境已經大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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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昭青打量著周圍的一切,十歲那年她還小,很多記憶都模糊了。
六年過去,這兒跟雲城的家裡差距比她第一次來時還要更大。
許昭青更喜歡住在雲城的鄉下,那兒都是獨棟的小平房,自建樓,家家戶戶都沾點兒關係,也都認識對方,平常串門都是常有的事。
可這完全不一樣。
這兒的樓很高很高,比六年前她第一次開始還要高得多,高到要仰著頭細數才知道有幾層,除了家裡人,她不認識這兒的其它住戶,心裡煩悶無處可去,也無人能傾訴。
於是許昭青隻能逗路過的小貓。
雲城鄉下很多小橘貓,橘貓不怎麼親近人,養來也隻是用來抓老鼠。
她伯母家也養了一隻。
但是這隻是一隻英短藍白貓,長得很可愛,毛發被打理得乾乾淨淨,貓咪的脖子處掛著一個小鈴鐺,每走一步都叮鈴鈴地響。
許昭青很無聊,嘗試地朝著它招招手,小貓出乎意料的溫順,不像伯母家的小橘,一靠近它就渾身炸毛地跑掉。
小貓自己在許昭青的手裡蹭了蹭,舒舒服服地“喵”了一聲。
許昭青被它逗得勾起了嘴角,嘗試抱起她,它也沒躲,直接在她懷裡乖乖地躺著了。
遇到可愛的小貓,她就想找點什麼東西喂它,正好小區門口不遠處有一家便利店,她抱著小貓走進去,門口播報器響起一聲,“歡迎光臨!”
靠近門口的收銀台處,抬起一張臉。
是個十分年輕的男生,穿著簡單的白上衣黑褲子,額前的碎發擋不住斜飛入鬢的眉,五官乾淨利落,眉眼舒展著,眼角下方隱約有一顆淺色的痣。
男生視線在她懷裡的小貓身上停留幾秒,而後落在她身上,看向她的眼神十分溫和。
許昭青聽見他說,“歡迎光臨。”
聲音乾淨好聽。
許昭青一時間難以形容自己現在的心情。
就好像是,突然從心臟裡湧出了一隻蝴蝶,心跳和呼吸在這一瞬間都停了半拍。
她又聽見他說,“要點什麼,你可以隨便看看?”
“好。”許昭青迅速應了一聲,轉身走進便利店,逛了一圈下來,她不知道貓具體究竟能吃什麼,最後給貓挑了兩根火腿腸,給自己拿了一瓶牛奶,走去結賬。
那男生還坐在那裡,感受到她的靠近,側過頭看了過來。
許昭青的心沒控製住又是一跳。
“選好了?”男生主動開口跟她搭話。
她沉下眼瞼,不好意思再多看他一眼,把東西推給男生結賬,懷裡的小貓又蹭了蹭她,發出了很舒服的叫聲。
男生熟練地舉著掃碼槍掃碼,一邊掃一邊很自然地跟她搭話,“這隻貓你在哪遇到的?”
“小區樓下。”
“萃瀾庭?”
“我不知道,”許昭青搖了搖頭,補充,“我今天剛搬過來。”
男生了然地點了點頭,把東西裝好遞給她。
許昭青騰出一隻手往兜裡摸錢,結果隻摸出來兩枚硬幣,這才意識到自己的錢包放在了家裡,出門太急根本沒來得及拿錢。
而這兩枚硬幣還是之前在雲城坐出租車的時候留在兜裡的。
在第一次見麵的帥哥麵前社死。
許昭青臊得耳朵尖控製不住微微泛紅,迎著男生疑惑的眼神,她輕輕咬住下嘴唇,“不好意思,我今天沒帶夠錢。”
“沒事,”男生彎唇笑了一下,“你可以下次過來的時候再給我。”
話雖然是這麼說,但是難免還是會有一點不好意思,許昭青從袋子裡拿出一瓶牛奶,抬頭問男生,“可以把牛奶退了嗎?我隻要兩根火腿腸。”
“可以啊。”男生從容地把牛奶收起,火腿腸推給她,笑著開口,“兩塊錢。”
許昭青掏出兜裡的硬幣。
男生在這個時候伸出了手,手心攤開在她麵前。
許昭青握著硬幣的手懸空在男生手的上方,她握成拳的手輕輕鬆開,兩枚硬幣從她的手裡掉落出來,落在男生的手掌心裡。
他微微收攏手掌,把那兩枚硬幣握在了手心裡。
許昭青垂眸看到他的手,手指白皙修長,骨節分明,指甲休整得乾乾淨淨。和她之前遇到過的男生都很不一樣。
他就像一汪清泉,也乾淨得像冬天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