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雨(1 / 1)

半年的實習轉瞬及過,2008年2月4日,立春那天,吳憂結束了自己在報社的第一份實習。

卡好章的實習證明就擺在桌上,王力社長笑的一臉和煦。“憂憂啊,你真不考慮留在我們這兒啦?”

“好可惜啊,我們京華晚報現在急需新鮮血液。反正你還有一年就畢業了,咱可以提前簽好合同到時候一畢業就直接來嘛!”熱絡的拉開桌子,他樂嗬嗬的將抽屜裡的文件拿出來。

“你看,叔叔我都給你擬好了。隻要你一個點頭,咱立刻就可以簽!”

婉拒掉社長的轉正合同,吳憂關上辦公室的大門。她又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傻子,又如何不知道這是因為鬱珩的原因才得到的機會呢。

玉泉居那場鴻門宴後,吳憂便再也沒有遇到過吳華。有相識的同事姐姐來問鬱珩同她是什麼關係,吳憂也隻是謹慎的說是同校學長的哥哥。

再有人問,她便會說因為經常和學長碰麵,所以那位鬱總便一並將她當做學妹來照顧。

可哪有學長天天都來接學妹。

一次又一次後,也就沒人再問了。後來在茶水間,她聽見閒聊的前輩們扯著八卦,這才知道原來吳華被辭退了。

不是以退休處理的,而是明晃晃的直接登報做了處理。

傳閱在前輩手中的最新一期報紙最後傳到了她的手裡,那則刊登在報刊廣告下的通知清楚寫著——

【關於辭退在崗人員的處理決定】

這個暗中收了不少采訪人好處的吳華,自此被終止了在京華晚報的勞動人事關係。

將報紙遞到她手裡的前輩笑的開懷,不斷攛掇著讓打開另一頁。新聞紙翻開,熟悉的油墨味撲到鼻尖,吳憂看到她耗費精力寫的文章被重新署上了她的名字。

相熟的姐姐和她七言八語的打趣著,“哎呀呀,我們的鬱總可真是好哥哥呢,這麼對待一個乖乖學妹。”

“我可等著喝喜酒呢,小憂憂到時結婚可不許拉下我們。我可真想吃吃這豪門的酒席是什麼樣子的,苟富貴莫相忘哦!”

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的問題讓正好到來的下午茶救了她一命,放了滿桌的咖啡和甜點一下吸引了大家的注意。

也不知道是誰請的客,大手筆的直接上百杯的闊綽讓到了下午正開始沒精神的眾人為之興奮著。

吳憂不喜歡喝咖啡,悄悄往後退時卻見有不認識的人直直向她走來。

穿著紅色員工服的女生笑得一臉狡黠,“顧客說讓我將熱牛奶送給一位往後撤的姑娘,本來還怕人多不好找呢,沒成想一下就找到了。”

清了下嗓子,女生故意粗著嗓子。“樂樂,晚上哥哥有事來不了,所以邢助理會去接你。要乖,要多喝水。”

“喏,這是顧客托我帶給你的話,請您查收。”

說到最後那話再是忍不住,一臉正經的將熱牛奶遞到吳憂的手裡,故意扮作男聲的女員工笑的一臉豔羨。

“學姐,我可太羨慕你了,到底是從哪找到這個好的男朋友!”激動地要蹦起來,“而且這位先生大手筆的給我們店員訂好了隔壁火鍋店的位置,噢耶,下班就能吃免費的火鍋可真是太爽了。”

焦點再度回到她的身上。

應付著前輩們的目光洗禮,一如此刻再度到來的最後一次下午茶。

屬於她的牛奶被眾人默契的單獨留著,一臉惋惜神情的前輩們倒也讓吳憂突地生出不舍的念頭。

可是天底下哪有不散的宴席,說到底,吳憂還是不想接受鬱珩對她事業上的幫助。

思思的病,之後她會攢夠錢還給他。

可如果接受這份工作,吳憂不知道用什麼還。

她怕自己還不清。

發給習悅學姐的那句話是真的,可吳憂還是想依靠自己往上走。

住進瑞玉的這半個月時間裡,鬱珩再沒同他有過絲毫親密接觸。和眼前這般熱鬨不同,在家裡,他同她並不常講話。

她們隻會在思思在的時候維持表麵的平和,而當一切落幕隻剩下二人的時光裡,她們便隻是住在一個屋簷下的陌生人。

本以為有了軟肋後,鬱珩會將她狠狠踩在腳下。可誰知,他卻越發安靜,越發察覺不到他的存在。

樂得自在,吳憂也不再費心。隻是在每日被接回家後同邢年說聲“謝謝”,反正也不止她們二人在,餘下的一人聽不聽得見她便不知道了。

隻剩不到一天就到除夕了,幾個月前在心裡盼望的不在醫院過春節的願望實現了,隻不過卻也要同鬱珩一起。

大年二十九那天,吳憂敲開男人的書房門。這間光敲響就要耗費她不少勇氣的門,卻許久都沒人應聲。

乖巧跟在她旁邊的思思有些著急,小小聲趴在她耳邊開了口。

“姐姐,鬱珩哥哥是不是生病了?我昨天有偷偷見他在吃藥,可是哥哥要我不要同你說,所以我就幫他保守了秘密。”

本是想詢問是否能將林澤接來一塊兒過年的,猛不丁的聽到這個消息,吳憂一時有些不知道要怎麼辦。

她確實還在怨恨鬱珩沒錯,可生病的事吳憂卻沒有辦法當做兒戲。

況且,如果鬱珩死了,那思思的心臟移植手術就沒辦法按時進行。

手指彎下,她打開了門。

比門外低了許多的溫度讓吳憂忍不住打了個冷顫,安撫著要進門的思思,吳憂關上門摸黑走著。

這個被遮光窗簾擋的嚴嚴實實的書房,暗的她什麼都看不到。

“鬱珩?”她又喚了聲。

窸窸窣窣的聲響從左前方傳來,而後是沒有力氣的吐字。“於媽,我說了不用丁醫生來。”

原來是將她當做於媽了,還能說話那看來還是活的好好的。

“大年三十可不可以將林澤接來,他一個人在家怕他會無聊。”

“你若是不方便,我便同思思去林家過。於媽年三十會回家,我也不想擾了你的清淨。”

停了好一會的話卻依舊沒有回應,吳憂轉身摸黑就要離開。“啪”的一聲落地燈被打開,照亮了她走向門前的路。

細碎的咳嗽聲後,男人開了口。

“除夕那天我會去果城。”

“好。”吳憂回,彆的再是沒有多餘的話。

深色木門一打開,她就抱起妹妹。“鬱珩哥哥沒事的,你去找小澤玩吧,記得同他講後天記得要留肚子吃姐姐包的大餃子!”

不放心的跟出門,停在院裡的吳憂看向開心蹦跳著跑向隔壁去的思思。

小丫頭熟練的繞到後門,然後禮貌的敲了幾下。安靜的山莊裡,風傳來她開心的話語。

“小澤弟弟,我來啦!”

這個孩子,明明也就比人家大了半歲,卻偏偏喜歡叫人家弟弟。

林澤本不願應,但又說不贏能言會道的思思,最後隻好憋紅著臉應了。

“哎呀思思,你慢些走,會不舒服的。”

關懷的繁言頻頻傳來,“思思你要不要嘗嘗我自己煮的奶茶。”

“要叫思思姐姐!”認真糾正著的小娃娃滿是真摯,“林澤,你怎麼又忘記了!”

“好嘛,思思姐姐,你要不要喝我煮的奶茶嘛!”

打鬨的稚語漸漸隱於門後,吳憂輕笑著將落在地上的梅花撿了起來。

白梅花瓣小,又被夜露打濕,細細捏了好久才攏了一小捧。

簇在手心的一圍白梅似捏成團的雪,湊近聞時,淡淡的杏仁味苦澀的襲向她的鼻尖。

剛好適合曬乾隨身帶在包裡。

撿來的花瓣被她一片一片放在臥室的桌上,這張黑檀木製成的書桌總會散著熟悉的味道。吳憂不喜歡,但又無可奈何。

如今有了這香包,香味便會被覆蓋住,她便再不會日日被這氣味困擾。

下樓想幫忙弄些飯時,正巧碰到負責院落的花匠。她聽於媽講過,雖然看似整座小院裡隻有她們四人,但其實管家司機清潔一個不少。

因為鬱珩不喜歡那麼多人出現在眼前,所以他們每天忙完自己的事情便可以回家。

而於媽自己,其實在燕京也有個家。於媽本是滬城人,因從小隨著兒子來了燕京,便就隨家人一同在這兒落了腳。

她從小照看鬱珩長大,這麼些年過去,其實也就同親兒子差不多了。

這位在眾人麵前冷著臉能將地球凍住的男人,給於媽在燕京買了房,也給於媽的兒子孫女都安置了好差事。

本都該安享晚年了,又因為山莊住了人而再度被鬱珩請了出來。吳憂怕她累到,所以隻要在家,便每每都會主動幫著備菜。

於媽總會叫她不用辛苦,說自己就喜歡給她們小朋友做飯吃。況且也有專人幫她置弄,一點也不會累的。布滿皺紋的手掌慈愛的撫著吳憂的頭時,總會讓她一時忘記自己還身處樊籠中。

而這個花匠,吳憂從沒見過。點著頭打了招呼,吳憂剛要下去,就聽見那人嘟囔了一聲。

“梔子花......”

身影隨後消失在拐角。

不太明白他在說什麼,吳憂將思緒再度放回即將來臨的春節上。

薺菜是她提前在超市買好的,這幾年爸媽不在了後,她包餃子的水平越發嫻熟。

一會兒幫於媽弄完今晚的飯菜,她就要開始忙活明天要用到的餃子皮了。

雖然超市也有賣速凍餃子皮的,但吳憂還是更喜歡自己和麵擀的皮。

身形剛轉進餐廳,她就被於媽推著上了樓。“囡囡,阿珩這個臭小子不願醫生來看病不說,竟是一整天連飯都不吃。”

餐盤被放在手上,老人拜托著。“好囡囡,幫於媽送上去吧。少爺不願吃你就裝哭,這孩子最怕彆人哭了。”

被迫往上走著的吳憂一步三回頭,拒絕的話語都來到嘴邊了,卻被落了淚的下句話定住。

“囡囡,我們阿珩少爺也是個可憐的孩子。當年他為了治好母親的病,生生在寒冬的夜裡跪了一夜。後來病剛好,又將自己一半的肝臟移植給了夫人。”

“可是夫人還是沒能挺過來,她都沒來得及看少爺上大學就撒手離了人世。”溢滿的熱淚從渾濁的眼裡流出,“那年他還不到十八歲,卻被迫回到老宅,認了那個拋下她母親的鬱董事長旁邊。到頭來,卻連阿影的最後一麵也沒見到。”

“所以乖囡囡,於媽不求你什麼,隻求你偶爾關懷他一下就好。”顫抖的手哆嗦著撐到料理台上,泣不成聲的老人似乎要將所有苦痛吐出。

“他從小就受了無數苦,那年他還不到八歲,卻半夜去山上挖野菜賣,賣完又趕了十幾裡的路去學校。若不是阿影的媽媽在去世前擔心女兒受苦而雇傭了我,以她病弱的身子少爺又該如何長大。”

盤懸著邁上的台階如山般沉重,手上的熱粥還冒著白氣,朦朧著的米香嫋嫋,吳憂恍惚著又回到第一次見到鬱珩的雨天。

被碰落暖手瓶前,一閃而過的高大身影裡,原來還藏了這麼多往事。

原來,那次是因為於媽遛彎時突發不舒服暈倒在地,幸好被路人及時送到醫院這才沒出什麼大礙。再然後,鬱珩便派了專車接送,隻為她每一步都安全。

原來,他並沒有想象中那般冷血。

原來,他也曾渴望過愛。

寬闊的身影隱在完全看不到一絲亮的黑夜裡。開門時隻有片刻的光從門縫溜入,縮在沙發上的男人蒼白著一張臉,落在茶幾上的藥瓶倒了滿桌。

而那滿滿一杯水,醒目昭告著這個難受的病人正在任由病痛折磨著自己。

安靜的連呼吸聲都沒有的空間裡,這個被她怨恨著的男人好似下一秒就要死掉了。

是該開心的,吳憂想。

可嘴巴卻有它自己的想法,“鬱珩,你不許死。”

“等到思思手術成功後,我管你怎麼糟蹋自己。可是現在,你要好好吃藥,然後快些好起來。”

將托盤放在茶幾上,吳憂費力扶起對方滾燙的上半身,嘴裡還不忘故意說著男人討厭的話。“否則,阿勳學長......”

後半句卻再沒說出來,欺壓著用胸膛堵住她唇的男人眼角泛著狠厲,像匹伺機而動的豹子。

襯衫擦過唇角,吳憂卻一點都不怕。

原來,他也是個害怕失去的人。

一個害怕遊戲輸掉、

一個害怕所有砝碼都跑去弟弟身邊的......

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