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這劇本怎麼樣?”蘭之容看了一眼興致勃勃的張赫拉,毫無征兆地開口問。
話外之意,她痛惜張赫拉的選劇眼光。雖說張赫拉在演藝圈還是新人,但她網紅出道,有千萬粉絲傍身,想選個及格線以上的劇本還是不難的,蘭之容不能理解張赫拉為什麼要在這樣的爛劇裡消磨靈氣。
張赫拉搖了搖椅子,把手枕在頭上:“我覺得很不好呀。再加上這稀爛無比的特效,這劇在某瓣軟件的評分能超過5分都算我輸。”
她好像聽出了她的言下之意,悠悠然然地說:
“我姐姐也不同意我接這劇,想選另一部校園偶像劇。我和她說,接那個中規中矩的小甜劇,還不如接《醉明月》呢。國內還沒有拍過科幻宮鬥吧,這題材多新奇,劇情又爛得一瀉千裡。這樣的本子,不比什麼校園偶像劇容易火嗎?”
其實,所有東西不都是這樣嗎?無論小說,影視劇,還是流量明星……想要大火,要麼好得無懈可擊,要麼爛得放飛自我,最怕好得四平八穩。
蘭之容想起張赫拉之前那些操作,不得不說,這很符合她一貫的作風。如果是以前,她大概笑笑就過去了。可今天,她心情不佳,聽到張赫拉這番言論,略微惱怒:
“你覺得,拍這些東西的意義何在呢?”
她話裡已經隱隱有些指責的意思了,好像認為張赫拉敗壞世風,沒承擔起作為公眾人物的責任。事後,她再想起今天這番話,都為自己的言行後悔不已,她怎麼把她的價值觀強加上張赫拉身上呢。
張赫拉眨巴著眼睛,不緊不慢地說:“要說社會意義、藝術價值,那是一點也沒有的。但是,這劇多火啊,討論度比好些S+大製作都高呢。開播短短一個星期,我圍脖漲了兩百多萬粉絲呢。”
她還拿手機翻出圍脖主頁給蘭之容看,簡直把“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八個字寫在了臉上。
“可是……”蘭之容不知道想說些什麼。
張赫拉追求流量,她費儘心力,如願以償地獲得了流量,這是求仁得仁,她有什麼可說的呢?
話是這麼說,但她對張赫拉的態度還是俯視的。畢竟,在她眼裡,追求流量比追求藝術低賤得多。
“而且——”
張赫拉放下椅子,對著蘭之容的眼眸嫣然一笑,“這劇給大家帶來了快樂呀。蘭老師,你看得很快樂,不是嗎?”
蘭之容無言以對。她不得不承認,這劇的劇情節奏十分爽快,情節又出乎人意料。她剛剛完全跟著劇情節奏走,為艾莎王妃的命運惴惴不安,全然忘了現實裡那些煩心事。
“這也是這部劇的意義。不是所有人都愛看陽春白雪的。大家上班了一天那麼辛苦,回到家,看了我的劇能欣然一笑,這也是我的價值,也是這部劇的價值。”
張赫拉眼睛一閃一閃的,好像在尋求蘭之容的認同,蘭之容就敷衍地說了一句:“你說得對。”
她愣了愣,才想起自己最初來找張赫拉是為了什麼:“但是,你聲音還是放輕點,我有事情要做。”
張赫拉嘴角下揚,悶悶地說:“好,知道了。”說著,她按了幾下減音量的鍵。
蘭之容回到自己的房間,立即打開電腦搜索《醉明月》。
這劇已經更新了十集。短短十集裡,艾莎王妃先是機緣巧合愛上了天王弟弟,而後被心上人拋棄,入宮,又快速愛上了對她百種千般好的天王,同時還與天王弟弟剪不斷理還亂,被天王發現私情,被天王弟弟設計出宮……
剛剛張赫拉給她看的,正是最新更新的VIP限定的兩集——真好,還省了她的會員錢。
看後兩集的預告,天王又後悔了,要把艾莎王妃接回宮,卻遇上了蟲族攻打星艦。天王無奈放下了兒女私情,又把弟弟找來商量對策,許諾待戰爭結束後,會護佑他和艾莎王妃白頭偕老。
真是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
『完了,這麼土的劇情,我竟看得這麼上頭。』
『小學生看太幼稚,大學生看剛剛好。』
『編劇腦洞不錯,把狗血宮鬥安在科幻背景下。』
『看了這部劇,我理解了辱追的存在。現在,我隆重宣布,我是《醉明月》的辱追粉。』
蘭之容看著《醉明月》的劇情和劇評,笑了一整夜。不得不說,張赫拉說得對,這些沒營養的狗血劇,也有其存在意義。
她發現,其實,她並不像自己想象的一樣文藝嚴肅。相反,她很容易對流行的東西上頭。
三年前的《溪山行旅》,開啟了她追流行劇的生涯。那時,她隻是意識到,流行的東西未必都是壞的。好的流行事物她可以去欣賞。
而看了《醉明月》,她卻在想,她即使追求了壞的流行的東西,那又如何?
人生最重要的,不是快樂嗎?她追求那些東西,得到了快樂。
她頓覺神清氣爽,茅塞頓開,給寶雞兄發了條消息:
『你看《醉明月》了嗎?這部劇很好看。』
為了不崩她文藝青年的人設,她在推薦後麵加了長長的“防杠聲明”,說這劇劇情很癲,特效也爛,兩個男主演長得……隻能說是個男的。如果寶雞兄介意的話,就謹慎觀看吧。
至於劇的亮點,她反而一句帶過,沒有多說。
即使這樣,她還是害怕,寶雞兄回複她一句,“沒想到蘭大還看這劇啊。”
然而,並沒有,寶雞彬彬有禮地說:
『謝謝蘭大推薦,我改天就去看。』
沒得到預想中的答複,蘭之容說不清她是樂還是哀。
『你不覺得奇怪嗎?我居然追這種爛劇?』
他應該感到奇怪啊。無論是在朋友還是在公眾麵前,她都緊緊貼著“文藝少女”的人設。她一次次在采訪裡強調,她不喜歡流行文化,用儘力氣想要和“俗人”割席。現在,她卻在看庸俗的電視劇。
寶雞回複說:『有什麼奇怪的。任何人追任何劇,都不是一件奇怪的事。這是你的愛好,你的自由。』
蘭之容眯上眼睛,又想起了童年往事。有一次,她躲在家裡,看當時流行的瑪麗蘇宮廷神劇。她咯咯笑個不停,小手一抖,手上的整袋爆米花都撒在了沙發上。她又一粒一粒地撿起來,塞到嘴裡。
蘭大界出差提早回來了,開門看到了這一幕。他皺了皺眉頭,把電視按掉了,沒說一句話,回他的書房處理公文。直到晚飯時間,他才從房間裡出來,還是沒有和女兒說一句話。女兒乖乖吃飯,他眼睛都不抬一下;女兒給他夾菜,他冷冰冰地把菜夾回盤裡。
晚飯後,他坐在客廳裡看起報紙。小蘭之容無措地站在一邊,不敢開電視,不敢玩玩具,什麼事情都不敢。當父親在生氣時,她的快樂就是原罪。
晚上九點,她終於受不了了,奶聲奶氣地開口和父親說:“爸爸,對不起,我錯了……”
蘭大界沒有吱聲,倒是家裡的保姆說:“哎呀,彆人要是知道蘭總的女兒在看這麼幼稚無腦的劇,會笑掉大牙的。”
她是蘭大界的女兒,她的一舉一動都代表了蘭芥集團的“麵子”,她要克己複禮,要有著符合身份的“高品味”。怎麼能和一般家庭的孩子有著同樣愛好呢?
蘭之容擰了擰太陽穴,想把這段記憶、這種觀念從她腦海中抽走。這時,離她上次回複寶雞已經過去半個小時了。她快速地打字問:
『寶雞,你還在嗎?你還在嗎?』
寶雞幾乎是秒回:『怎麼了,蘭大?』
『有時候,我覺得我們的教育評價體係很扭曲。有些家長,一邊要孩子八麵玲瓏,有著好人緣;一邊又不允許孩子喜歡同齡人之間流行的“庸俗”之物。可那樣一來,孩子和同齡人沒有共同話題,又如何能合群呢?』
她無端想起了《塵埃落定》裡的一句話:上帝要我看見,要我聽見,要我置身其中,又要我超脫物外。
『沒事的,蘭,合不合群本來就和愛好無關。我們不想過去的事了,我們過好眼下吧。』
是啊,蘭大界嚴苛的教育都是過去式了,她已經經濟獨立,脫離了蘭大界的掌控。她不能被這些莫名其妙的情緒困住。她再執著於錯過太陽,就要把流星也一並錯過了。
她長舒了一口氣,又繼續寫作,寫作才是她眼前的事業。
隻是……
當她漸漸從剛才的情緒裡脫離後,又開始後悔,她為什麼要向“倒立的寶雞”傾訴?
事情的緣由,不就是她質疑寶雞兄的身份,然後下樓遇到張赫拉,然後負麵情緒被轉移到其他方麵了嗎……
他是她的讀者——可能還不僅僅是她的讀者——在他眼裡,她應該是高冷文藝的。她怎麼能把不堪的一麵展現給他?
蘭之容這時明白了一個詞,叫“偶像包袱”。她的偶像包袱,簡直比她的正經偶像遊麟還要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