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重飛難進(1 / 1)

潘祥吾導演最難過的事,還不是拍棚景或出外景,而是——

他喜歡的那家賣手抓餅的小攤,因下雨不出攤了。

是的,潘祥吾導演唯愛手抓餅,遇上出攤一定會叫助理購買,叫了助理購買一定會叮囑要加兩個蛋。

每每想到這些,蘭之容都忍俊不禁:“潘導您老太接地氣了。”

潘祥吾連連擺手:“唉,你們這些年輕人啊,以為山珍海味才是好的。到我這年紀才明白,什麼幾百上千的珍饈美食,都不如幾塊錢的路邊攤來得有滋有味!”

當然,時間久了,潘祥吾也會著急。

原本,他準備在這幾天拍組轉場鏡頭:熙熙攘攘的街道上,青年諸方騎車急速奔走,後座係著的風箏隨之一跳一跳地飛著。

潘祥吾導演認為這組鏡頭很重要,晴朗的天氣,飛翔的風箏……這樣明媚活潑的畫麵,直接奠定了諸方整個青年時期的基調,還暗示著他對自由的追求,所以,必須重視起來。

可連天大雨,地麵沉沉鬱鬱的,風箏飛都飛不起來,這組鏡頭的拍攝隻能延後延後再延後。

三四天下來,潘祥吾導演已經有些不耐煩了。雖然說,天氣終有放晴的時候。可這麼重要的鏡頭沒拍完,他到底心裡不安。他也知道,他是整個劇組的主心骨,他有了負麵情緒,底下的人隻會更如履薄冰,於是強壓著脾氣,隻在下戲的時候,對著漫天陰雲,不停地歎氣。

遊麟察覺到導演的情緒後,提了一個解決方案:要不然,就讓諸方在雨天飛風箏吧。

“雨天飛風箏?”潘祥吾導演眼睛一動,麵上卻沒露出任何滿意或不滿的表情,隻是靜靜等待遊麟的下文。

遊麟目光轉向蘭之容:“如果改成雨天飛風箏,那麼整個意境都變了,所以我想知道蘭老師的態度……”

蘭之容怔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遊麟是在征求她的意見。她磕磕絆絆了好一陣,最終給了一個不置可否的答複,把問題又推回給了遊麟:

“我倒是好奇,你為什麼會想到雨天飛風箏?”

“駱賓王有一句詩,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遊麟念得那叫個抑揚頓挫、感情充沛。

蘭之容聽到這裡,已經大概猜到了遊麟的下文,笑著瞟向潘祥吾導演,潘祥吾導演也回以她一個讚許的目光。

“風雨如晦的天氣,諸方騎車急行。大滴大滴的雨水,打得後座係的風箏濕飛不起,這難道不是‘露重飛難進’嗎?諸方在壓抑的環境裡追尋自由,和獄中詠蟬的駱賓王心態難道不相似嗎?”遊麟越說越激情四射,眼睛從十瓦的燈泡加大到了一百瓦。

蘭之容平和地反駁:“諸方在壓抑的環境裡追尋自由?你要知道,諸家的壓抑,是包裹在其樂融融的表象下的。一旦劇裡的鏡頭把壓抑具象化了,那就落於下乘了。”

遊麟也不肯相讓:“這不算具象化。我個人理解,用大段大段的劇情直接展現諸家人的‘惡’,才能叫具象化。用天氣環境比喻諸家氛圍,是側麵烘托。”

潘祥吾導演好似被遊麟說服了,緩緩站起身來:“我覺得可以按小麟說的,拍一條試試。如果效果不好,等天晴了再重拍,也不費多少錢。”

蘭之容點了點頭,她明白,在鏡頭語言方麵,她到底是個外行,不如潘祥吾導演來得專業對口,既然導演點頭同意了,她也不必執意反對。她立刻調整心態,對遊麟微微一笑,期待起他的效果來。

煙雨蒙蒙的街道上,一個模糊的背影背著鏡頭離去。拉近一看,那身影正是諸方。他神情淡然,視驚風急雨若等閒。鏡頭又在這時切向車後座,一滴豆大的雨水,順著風箏的輪廓滑落下來。

忽如其來一道狹長的金光,打在風箏上。天上,厚重的陰雲間漏出一條縫隙,陽光像瀑布一樣順著那條縫傾瀉而下。

雨過天晴了!導演組的人把手指放在嘴唇上,提醒自己不要因為太興奮叫出了聲,打擾了拍攝進程。

“快,快切特寫呀……”潘祥吾導演激動得失語。

幾分鐘後,陰雲散儘,太陽像一顆玲瓏的金丸跳出了雲間。地上所有景物都被蒙上了一層複古色。諸方的影子,被拉得好長好長,直到金光粼粼的小河邊。

後座的風箏飄了起來,倏一聲掠過潮濕的地麵。待風箏飄遠,諸方也漸漸縮為道路儘頭的一個小點,消失在天際。

“非常好!一條過!”潘祥吾導演讚不絕口。雨天有很多,晴天有很多,雨過天晴的鏡頭卻是百年難遇。萬幸遊麟沒有浪費這難得的機會。

“謝謝潘導。”遊麟悄悄觀察著蘭之容的神情,試圖從她臉上讀出些情緒。

“很不錯……超出我預期了……”蘭之容語氣悶悶的。

她倒不是故意傲嬌,她是真的不會誇人。誇他認真敬業?顯得太客套了。業內人誇演員不都是用這個詞嗎,一點也展現不出她的特殊。但不誇“認真敬業”,她還能誇什麼?

或者,不必言語誇獎,而是對著他歡欣鼓舞?那太冒昧了,她和遊麟也沒多熟,她本來就討厭向不熟悉的人表達她激烈的情緒,那樣顯得她很傻……

想來想去,一句超出她預期,已經是她能想到的,對演員最大的讚譽了。

倒不是說她對遊麟的演技預期有多低。她隻是沒想到,在鏡頭前一直以搞笑男、顯眼包形象示人的遊麟,內裡卻有如此文藝浪漫的一麵。她還是不夠了解她偶像啊。

當晚,蘭之容用她的大號發了條微博。

『我太感動了,難得見到一個劇組,從導演到演員,上下一心地為了拍一部好劇而努力,他們不僅讀懂了人物內核,還知道據此做出合理的設計。』

評論區的書粉都表示,劇組用心他們就放心了。偶爾有兩個潑冷水的,質問蘭焰大大收了多少錢,為這個劇組說話。蘭之容都沒有理會。

畢竟,網絡言論本來就極端,寫作才是正經事。

尤其今天,蘭之容給她的女主角安排了一場……期待已久的……船戲……

她臉紅得跟刷了漆似的,腦子裡不斷湧現兩個火柴人打架的畫麵,忍不住癡癡地笑了出來。好在,她前後左右都不曾住人。不然,她這麼大的笑聲,該多擾民啊。

可是,浮現畫麵是一回事,把腦海中的畫麵落到筆下又是另一回事。為了解決卡殼問題,她不得不請出大招——開始在紙上默寫古人描寫那方麵的詩句。那些個花間詞、四大名劇、明清小說……太多太多了。

(此處省略若乾可能無法過審的內容。)

“口口口口入口口,含羞帶笑把燈。”

“燈”字的最後一筆,被她劃得非常長,長出了“火”字旁整整一倍。

蘭之容輕輕碰了碰臉龐——那叫一個滾燙哪,比剛燒開的水還要來得滾燙。這些古人,怎麼這麼奔放,這尺度,這畫麵感,放在今天某些隻準寫脖子以下部位的網站上是要被封禁的程度。

她急忙提醒自己趕快冷靜下來,開始工作。

“叮當!”冷不防傳來一聲門鈴。蘭之容駭然一驚,桌上草稿紙隨之落了一地。

“誰啊?”蘭之容恨不得兩隻手當四隻手用,慌忙把那張寫滿黃詩的紙收進包裡。收拾時不小心瞅到了一眼,她捂上眼睛,胡亂把草稿紙塞進了包裡。

“蘭老師,是我。”門外是張赫拉的聲音。

蘭之容拍拍臉頰,深吸了一口氣,強做鎮定為張赫拉開門。

原來,今天是張赫拉姐姐張莉拉與姐夫的結婚紀念日。她們給劇組的同事都準備了小禮物。

她給蘭之容準備的,是一個銀色雕刻玫瑰花的胸針。

蘭之容趕緊推辭:“這怎麼好意思呢?你姐姐跟姐夫的結婚紀念日,應該我們送禮物才對啊。怎麼還能讓你破費?”

“蘭老師您便收下吧。這個胸針也沒多貴,網上15塊5包郵的。我給劇組每個人都送了差不多價錢的禮物。他們都很喜歡。”她強調人人都有,看似在展示她的大方,實則在向蘭之容無形施壓:劇組其他人都接受了,她蘭之容有什麼不接受的道理?

蘭之容頓覺如芒在背,終究想不到推辭的理由,隻能不情不願收下了。

她凝視著張赫拉離去的背影,輕輕掂了掂手裡的胸針,仿佛拿了塊燙手山芋。

她想,所謂的結婚紀念日,大概隻是張赫拉找了個送禮的借口。禮物到手了,就欠她人情了,以後在劇組,她再有什麼要求,就更無法拒絕了。

蘭之容對張赫拉的好感度,驟然降到了負數。她不知道該怎麼評價張赫拉。這姑娘,到底是太不會做人,還是太會做人了……

她把胸針胡亂塞進了包裡,暗想,以後找個機會,給張赫拉送份價值相當的禮物回去吧。如此,她和張赫拉也算兩不相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