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六。
轉涼的秋風已經在鎮裡晃悠,永寧鎮背靠著寧河,總是比較濕潤的。
這日天晴,季薈池躲過了家裡仆人,藏在季家私塾後院一顆樹後。
也是虧得這私塾新建不久,後院尚且無人打理,半人高的草叢和地裡冒出的野竹把他的身影幾乎全部掩起來。
季薈池是鎮裡大戶季家的獨子,他今天本該在私塾報道,但前不久才和他爹鬨了矛盾,這會逃了學,避避風頭。
他在這躲了半天了,從清晨濕潤的霧氣看到日上刺眼的陽光,德子還沒找到他。
季薈池仰著臉看天上的雲,耳邊傳來腳步聲。步子不快,不是德子,大概是過路的。少年的聲音穿過虛掩的草叢:“來財,來財?”
估計是找狗呢,季薈池想。他也不打算出聲了,靜靜地等人走。
那少年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直到季薈池覺得他被發現了,腳步聲停了。
他們隻隔著一叢厚厚的草。
那人停下後,便沒有動靜。
一分鐘過去了,兩分鐘過去了。
那人還是沒走。
“不會又是德子派來找人的吧。”季薈池心道,一邊悄悄撐起半個身子,抬眼探去。
草很密,不然季薈池也不能躲半天,他隻能隱約看見一個身影,那少年臉朝他的方向,一聲不吭。
“我看到你了,來財。”又沉默了幾分鐘,少年開口,“你出來。”
季薈池:。
少年的音色清澈明亮,傳到人耳朵裡,舒服又清脆,幾近完美。
除了以為他是狗。
季薈池還沒做出回應,一團東西竄進他的視野。
一隻白貓在後院的圍牆上舔毛,它身上的毛色並不純粹,胸前還有一圈灰色的花色。看起來是野貓。
季薈池掃了一眼,莫名和貓對上視線。
他忽然有個想法,但很快又自己否認——誰會管一隻可愛的白貓叫來財呢。
“我看不清你,你出來吧來財,你自己待著也找不到吃的,何必跑呢?”那少年的聲音再次響起。
白貓終於發出嗚的一聲,身子稍微後撤,突然從牆上一躍,直直衝著季薈池飛來!
季薈池瞳孔一縮,身體往後想退,結果那貓爪子不偏不倚地從季薈池某處踩過,借力從草叢中間穿過。
“唔!”季薈池悶哼一下,手捂上被重擊的口口。
“我,靠。”
季薈池的靈魂受到了創傷。
誰說這白貓可愛來著!這貓蔫壞!
壞貓!
白貓恰好“喵嗚喵嗚”地叫起來,倒是把他的聲音掩了。
季薈池疼得倒地,那少年倒是高興。“我就知道你在這,來財!”少年把貓抱了個滿懷,聲音帶著欣喜。
不是,你還真管白貓叫來財啊。
季薈池委屈極了:你根本不知道有人為你們的重逢承受了什麼。
他緩了緩,才重新向少年那邊看去,大抵是白貓撞開草叢,這會兒看得清楚多了。
眼前的少年著一身墨色長袍,袖口收束出一道漂亮的線條,他蹲跪著,裙擺隨姿勢在地上畫出弧線。懷裡的白貓抵著他線條流暢的下巴,白色的尾巴在黑衣上垂下,晃來晃去,分外顯眼。
長得還怪好看的。
季薈池看著少年衣襟處露出來的一小塊白皙皮膚,無意識地喉嚨一動。
“我都說好多次了,你彆亂跑。我眼睛不好,我找不到你的。”這位漂亮少年抱著來財,竟順勢坐下,倚在樹旁。
少年轉頭望了望,四下沒人,他又對著來財道,“我告訴你,昨天金花兒她爹給她說,我是災星,才有這樣的眼睛。我都聽到了。嗯……你覺得我是災星嗎?”
來財蹭在他懷裡,時不時應和他兩聲。
季薈池這才發現,少年的眼睛先前一直眯著看東西,這會和貓說話,湊得近了,才稍微睜大。
他左眼的瞳孔中間有一個點,一個白點。
是白瞳症。
怪不得他說看不清。
季薈池有些後悔錯過了現身的機會,如今聽了彆人的隱私,出去或是不出去,都避免不了尷尬。
“我不喜歡金花兒她爹,他讓金花兒不準和我說話,金花兒也不喜歡他。”少年念叨。
季薈池歎了口氣,想站起身,尷尬就尷尬了,總好過在這聽彆人講悄悄話。
他正要動,少年話音一轉,“那個季家的少爺今天沒來私塾。金花兒說他逃跑了,季家人都在找他。有錢人家的少爺到處亂跑,要我說,要不是在酒樓,要不就是在哪個草裡睡著了。
“吃飽了撐的和家裡人玩躲貓貓,最後受罪的還不是下人。他們少爺就是閒的……”
吃飽了撐的、躲在草裡睡覺的季少爺八卦聽到自己頭上。
季薈池倒也不覺得少年背後說他小話有什麼,畢竟也不認識,如果每個背後說他的都得管,那他就得忙得像陀螺一樣。
來財聽著少年講話,似乎已經習慣了,它轉了轉身子,腦袋朝向季薈池的方向窩在少年懷裡。
季薈池隔著草和來財對上視線。
季薈池:……這一幕有些熟悉。有種不祥的預感……
來財忽地跳起來又衝著草叢飛去,這次不再是季薈池的方向,而是旁邊的一塊石頭。
季薈池暗自鬆了一口氣,人總不能一直倒黴的。
誰知來財踏上石頭那一瞬,身子猛地一拐,竄向季薈池躲藏的位置。
季薈池瞳孔又一縮,身體往後想退,結果那貓爪子不偏不倚地從季薈池某處踩過,借力攀上院子圍牆。
沒錯,這一幕又發生了。作者連描寫都懶得換。
“靠!”季薈池沒防備,叫了一聲。
……如果我做錯了什麼,請讓老天來懲罰我,而不是讓我被這壞貓連踩兩次。
蔫壞!壞貓!
那黑衣少年名喚伊淺,正是二八年華。來財不是他養的貓,是他撿的。但野貓養不熟,時不時消失跑掉也是常有的事。
來財竄走伊淺並不奇怪,直到草叢裡隨著來財的動靜發出人聲。
伊淺這才驚覺草叢裡竟是有人。
“誰在那裡?”
他走近草叢,撥開長得過於茂密的雜草,看到了季薈池。
看到了捂著小鳥的季薈池。
伊淺:“。”
伊淺:“你這是在……?”
伊淺也是沒想到會有人躺在這種旮旯角落,還姿勢怪異,手捂著那裡。
這世上奇人真不少啊,他想。
季薈池意識到姿勢不雅,趕緊鬆了手從地上坐起來,直起身看向眼前的少年,“哈哈,哈,你好啊。”
伊淺走近,在他麵前俯身,和季薈池對視。他眼睛本就患疾,離得遠了便有些模糊。
伊淺沒有束發,黑色長發隨著姿勢沿著肩膀滑下。他仿佛意識不到自己麵龐的優越,濃密的睫毛輕掃,襯得細膩的皮膚越發動人。無法完全聚焦的雙目使得這張臉更添一分神性。
季薈池心臟一窒,呼吸也跟著屏住。
太、太近了。
“在這裡蹲著……你是季家那個少爺?”上下掃了一眼,伊淺注意到他衣服上的刺繡,那是一個“季”字。
季薈池在地上躺了半天,又被來財“攻擊”兩次,衣服已經有些淩亂,白色的錦衣有些打皺,一塊青色玉佩微微從衣兜露出一角。
也是因為這身白衣,伊淺起初才會看走了眼,以為他是來財。
“我……我不是季家少爺,我是他的陪讀德子。”不知是因為丟人,還是什麼彆的,季薈池鬼使神差地開口,“……你又是誰?”
“你是陪讀,那怎麼在這待著,沒去找你們少爺,還偷聽我說話。”
伊淺咪著眼睛,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臉上存著懷疑,好像沒有相信他說的。
“我來這找他,這不是沒找到嘛,”季薈池張口就來,“就在這休息了一會,剛好你就來了。”
“抱歉啊,不是有意偷聽。”他比伊淺高小半個頭,垂下眼睛,嘴角輕輕抿著,表情裡露出歉意。
季薈池常用這招,每次他做錯事,便一臉真誠地道歉。搭配著他這張還算不錯的臉,往往人們都會原諒他。但下次該再犯還是再犯。
伊淺沒有馬上回複他,眼神稍沉,像是在思考什麼。
季薈池不見他回應,帶著一絲緊張偷偷抬眼瞟他。
“原來是這樣,”伊淺突然笑了,唇角輕輕勾起,“我知道了。”
季薈池見他果然信了,心中一喜,麵上卻不露聲色。“那你原諒我了?”
伊淺一思慮,道“十兩銀子。”
季薈池一愣,麵上露出一抹恰到好處的疑惑,“嗯?”
“給我十兩銀子,我就原諒你。”伊淺睜開眼睛,抬了抬下巴。
“……我答應你。”季薈池想了想,快速地說,這點小錢對季少爺來說不算什麼。
畢竟他確實也聽了彆人隱私。
他從懷裡拿出荷包,取出十兩銀子,遞向伊淺。
伊淺也不客氣,伸手便拿,指尖從季薈池手心劃過,是軟的。
季薈池無視莫名其妙的心跳,說:“麻煩你幫我保密哦,彆告訴彆人我在這偷懶。”
伊淺眉毛一挑,說:“行啊,十兩是原諒你的價格,保密再加二十兩。”
季薈池:“……”掉錢眼裡了吧。
“不願意?不願意這十兩也是不退的哦。”他仍眯著眼睛,歪頭一笑,擠出一個淺淺的酒窩。
季薈池:靠,有點可愛。
“行,給你就給你。”季薈池隻好再拿出銀兩。
伊淺接過銀子,露出一點喜色,眉眼彎了彎,輕拋幾下,又穩穩抓在手心。
他轉身向來時路走去,一邊回頭對季薈池說:“那就謝謝你了,季少。”
等他走遠幾米,走到安全距離,伊淺才又回身看向他,一邊倒退一邊喊:“下次裝也裝得像一點,陪讀可是不會有成色這麼好的玉的——”
“我是不會告訴彆人德子藏在這偷懶的——”
風吹起他身後晃悠的長發,修長的身影轉眼便消失在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