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聚(1 / 1)

心滿意足洗完澡,我抱著換下的臟衣服向塔蒂亞娜尋要木盆,打算把貼身衣服一道洗了。

少尉同誌先是往我臉上抹一小塊馬油,然後才拿出自己的盆子和棒槌,趁著天晴讓我跟女兵們一塊兒去河邊洗衣服。

軍隊的臨時駐紮就在姆斯塔河和伊爾門湖之間,姑娘們一路嘻笑,在岸邊冰麵稍薄的地方鑿開一口洞,各自揀選一塊石頭圍坐在冰洞邊,拿著棒槌開始打衣服。

河水溫度很低,我哆哆嗦嗦打上半盆水,指尖一片通紅。

阿芙樂爾給我的包袱裡放有難得的香皂,一共兩塊,一塊洗澡、一塊洗衣服。把它拿出來時,在場的姑娘們全都羨慕壞了。

“居然是香皂!露緹娜同誌,隊伍裡每個月才僅有一枚香皂的補給,你用來洗衣服太浪費啦!”坐在我身旁的列兵瓦蓮娜提醒。

“謝謝您的提醒,瓦蓮娜同誌,不必太擔心,我還有第二塊,應該能撐到士兵發放補給的時候。”說到補給,我這個半道加進來的人應該不在名冊上,回頭得跟戈爾布諾夫準尉提一嘴才行。

其他人一聽,更是羨慕。

我瞧了瞧她們那些汙漬斑斑的臟衣服,心下不忍,索性掰下一大塊香皂送給她們:“姑娘們,女孩子理應多多嗬護自己,健康才是最重要的。”

畢竟是貼身衣物,洗乾淨比較好。至於已經臟得不成樣的外衣,我著實找不到好點的清理辦法。

開始想念洗衣機了。

瓦蓮娜歡呼雀躍:“謝謝您,慷慨的露緹娜!”

不,感謝阿芙樂爾~

(比心)

一同洗完衣服以後,我與女兵們之間的距離明顯拉近不少。於是在準備離開時,被塔蒂亞娜借口留下來吃晚餐。

“謝謝您的好意,塔蒂亞娜長官,出城那會兒還沒有和戈爾布諾夫準尉報備,我怕他會擔心我們。”我有意婉拒。

“沒關係,讓奧列格回城時幫你們給準尉同誌打一聲招呼就好。”塔蒂亞娜堅持留我。

被點到的奧列格表示抗議:“塔蒂亞娜,憑什麼我不能留下來!你是不是忘記了我們堅定不移的友情!”

“滾一邊去。”姑娘不客氣地瞪他一眼,“就這麼決定了!你的兩位同伴免費幫我們燒火,這頓晚餐就是報酬。姑娘們的獵物還算豐盛,你一定要留下來嘗嘗。”

都這麼熱情了,我也不能繼續拒絕。

“對了,塔蒂亞娜長官,我的同伴們呢?”我環顧了一圈女兵營地,並未瞧見鮑裡斯與小伊萬的身影。

塔蒂亞娜隨即回道:“我順帶安排他們在這裡洗澡了。”

正說著話,鮑裡斯和小伊萬已經衝洗完畢,朝我們這邊走來。

洗乾淨的小伊萬一陣雀躍,舒服地伸著腰。可惜沒有換洗衣服,清爽中夾雜的一絲難以擺脫的黏膩之感,令他不禁微微皺眉,稍感不適,一陣叨叨。

鮑裡斯倒還好些,隻穿兩件裡衣就出來了,換下的綿服和軍裝外套正掛在樹杆上晾著。

女兵們架起了篝火,拿出處理好的獵物串到木棍上,放到火上烤。

“露緹娜,什麼時候回去?”鮑裡斯看一眼陰沉沉的天,問。

“塔蒂亞娜長官邀請我們吃晚餐,我應下了。”我回答,指指已經架起的火堆無奈一笑,“呐,要開始了。”

“可是戈爾布諾夫準尉那邊……萬一讓準尉同誌知道我們無故失聯,他會吃了我們的!”小伊萬做了個誇張的鬼臉。

“沒事,奧列格會幫你們送口信的。”塔蒂亞娜道,相當於是給一點自覺也沒有的奧列格下逐客令了。

“不,我抗議!”少尉同誌表示強烈不滿。

“抗議無效,”塔蒂亞娜扯住那家夥的耳朵往營地外帶,邊走邊說,“快滾吧,等你完成任務再說!”

少尉的女兵營地裡升起了三堆篝火,每一堆都各自架有一部分野豬肉,而負責炊事的女兵已獨自架起鍋開始熬湯了。

我和鮑裡斯、小伊萬坐到了身旁較小的火堆邊,瓦蓮娜同誌見我們落坐,便捧著一紙袋的野果和菌子遞了過來。

野果如寶石般鮮亮,菌子形態多樣,色彩從潔白到深褐,散發著自然的香氣,令人垂涎。

“紙袋裡裝有一些調味料,灑在烤菌菇上會更加美味。”她的笑容在火光的映照下顯得格外溫暖。

“謝謝。”我雙手接過紙袋,將其中的果子均勻分成數份,接著自己動手串起一枚果子,放置在火焰之上緩緩烘烤。

跳躍的火苗舔舐著野果的表皮,須臾之間,果子便被烤至熟透。我剝開果皮咬下一口,溫熱的果肉裡濺出酸甜的汁水,順著喉嚨淌入食道,溫暖了我乾癟的胃。

小伊萬有樣學樣烤果子,咬下一口後卻不太滿意地吐了吐舌頭,嘟囔道:“還是脆脆涼涼的時候好吃。”

我笑了笑,給他串上一串菌子,遞過去,“這個烤著好吃。”

坐在我身旁的鮑裡斯極為自然地承擔起烤野豬肉的任務,全神貫注。油脂在火焰中滋滋作響,濺起一片火星,抹上香料的部位鼓起了脆皮,散發出誘人的香氣。

我看著鮑裡斯烤肉,提醒彆被火星燙傷。他側頭看向我,笑了一下,褐色頭發還帶著些許濕意,幾縷貼在額頭,冷峻的麵容在篝火的映照下籠上一層暖黃的光暈,多了幾分柔和。

塔蒂亞娜不知什麼時候回來的,帶了兩條凍魚徑直走到身旁坐下,拍拍我的肩笑問:“嘿,親愛的露緹娜,喜歡吃烤魚嗎?”

我點頭,接過她遞來的一條魚,就這麼串到木枝上準備烤。

“等一下,魚還沒有處理。”

鮑裡斯先一步阻止,把我手裡的魚拿過去,拔出彆在腰間的匕首在魚肚上劃一道口子,取出不能吃的內臟丟進火堆,又從紙袋裡拿出辣椒粉和鹽抹到魚肚裡,蘸取了些許烤野豬的醬料,仔細地塗抹在魚肉上,這才將處理好的魚重新交到我的手中。

但被塔蒂亞娜截胡了,“抱歉,上士同誌,剛才忘記說了,這條才是露緹娜的魚。”

她笑得像隻狐狸。

鮑裡斯接過魚重複剛才的步驟,隻是這次沒有刷醬料,而是在抹完鹽後擠上了酸野果的汁水,去腥的同時能使魚肉散發出果實的清香。

天色漸昏,寒意悄湧,木柴燃得正旺,劈裡啪啦作響,鐵鍋裡的燉湯劇烈翻滾,漸漸溢出香味。

我猛吸鼻子,烤魚之香、烤肉之味、燉湯之醇,交融相彙,氤氳不散,將食物的溫暖肆意鋪展。

“好香啊,要是這時候有伏特加,該多麼美妙!”塔蒂亞娜少尉感慨。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上帝聽到祈願,本該回城的奧列格竟抱著一箱酒折返歸來……是伏特加!

“同誌們,我給你們帶來了些好東西!”少尉同誌大搖大擺回來了,小有得意道,“是伏特加!”

“等一下,奧列格少尉,您沒有回去?”我問。

他放下箱子回我:“放心吧,遊擊隊的羅加喬夫幫忙了,他手底下正好有順路的家夥。他應該認識戈爾布諾夫準尉。”

我聽出他最後一句話裡的不確定。

瓦蓮娜她們取走了大半箱伏特加,僅剩下的三瓶由我們五人來分。塔蒂亞娜毫不客氣,直接拿走一瓶仰頭猛灌,剩餘兩瓶則交由我們自行處置。

於是,未成年的小伊萬理所當然被out了。

“小伊萬,記住,喝酒誤事。”我嚴肅教育道。

奧列格咬開木塞,就著瓶子噸噸一大口,“彆擔心小伊萬,我們男人從小就是泡在伏特加裡長大的……哎呦喂塔蒂亞娜,你踹我乾什麼!”

“話多!”塔蒂亞娜瞪過去,咬一口手裡的烤魚咂嘴,“露緹娜,火候還不夠,再等等。”

鍋裡的湯咕咚冒泡,我們聞到了越發濃烈的香味,混著野菌子的鮮香,與周圍彌漫的伏特加交織纏繞。

“湯好啦——”

姑娘們歡呼,各自拿上自己的食盒排隊打湯。

塔蒂亞娜這邊找來了四隻搪瓷杯?,讓炊事員給我舀上第一勺湯。

肉骨湯稠如白練,湯麵飄著淡黃的油脂,絲絲縷縷的鮮香裹挾著醇厚的肉香撲鼻而來。

我輕抿一口湯,享受舌尖綻開的暖意順著喉嚨流淌至全身,滿足感油然而生。

吃飽喝足,火光漸小,夜色深沉,是時候回去了。

除了值夜的士兵,姑娘全部回到營帳休息。

空地裡隻剩下我們五人,困極了的小伊萬倚在鮑裡斯腿上酣睡,不勝酒力的塔蒂亞娜搭在我肩上搖搖晃晃,手裡的長木枝不時挑動火堆,灑落點點星火。

“塔蒂亞娜長官,我想我們該回去了。”我推了推醉眼迷離的姑娘,準備起身告辭。

她一把抱住我,腦袋蹭著我的肩膀扭啊扭,生生把我按回坐位上,“不……小蘇珊……彆走。”

我試圖叫醒姑娘,結果被抱得更緊了,隻能無奈歎氣道:“少尉同誌,請您放手。”

“不……蘇珊,我親愛的朋友,彆丟下我們……”她垂落眼眸,啜泣著也呼喚著,沉浸於幾分醉意的執拗裡,格外令人心疼。

我轉而往奧列格那邊看去,“奧列格少尉,如果我是蘇珊,我想我應當需要知道些什麼。”

奧列格微微皺了皺眉,“我和蘇珊從小相識,蘇珊性格陰沉,所以一直不受人待見。雖然我們是青梅竹馬,但關係並不親密,直到上初中的某一天,蘇珊撿回了塔蒂亞娜……”

然後,在少尉同誌的故事裡,蘇珊“撫養”了被父母拋棄的塔蒂亞娜,訓練她打架,教她尋找食物,和她一起盜竊。

蘇珊的道德感不高,卻是一個十分有原則的怪胎。她極為聰明,遇事冷靜果決,隻按照自己眼裡的對錯標準行事,絲毫不在意彆人的看法。她可以為給塔蒂亞娜買一塊蛋糕,縮減自己一個星期的口糧;也可以為了報複欺負自己的女孩,指使塔蒂亞娜埋伏在放學的路上。

而就是這樣的性子,讓自小遭遇人情冷暖的塔蒂亞娜產生深深依賴。

至於為什麼會和她們成為朋友,奧列格捶胸頓足,無比痛惜地表示,因為自己敗給了和姑娘們的決鬥。

“啊?”

迎上我疑惑的眼神,他接著說:“那場決鬥說好了公平公正,結果我被蘇珊的彈弓分神,結結實實在鼻子上挨了塔蒂亞娜一拳。”

“後來呢?”

“後來……我愛上了她。”

“蘇珊?”

奧列格身體抖了抖,被我的話嚇到,“親愛的露緹娜,除了塔蒂亞娜,蘇珊對誰的目光都不友好。和她對視,就好像被一條毒蛇盯上,隨時有可能被‘狩獵’。能讓蘇珊收起毒牙的人可不多,作為青梅竹馬的我也不例外。”

我默默看一眼塔蒂亞娜,經受戰場洗禮的姑娘是如此英勇、強大、又可敬……

“你……”我輕輕摩挲著她那略顯粗糙的麵龐,捋過姑娘並不柔順的紅棕色短發,“你,愛著塔蒂亞娜?”

“對,我愛她。”奧列格的目光停留在塔蒂亞娜身上,帶著深深的眷戀。

隻是簡短的回應,無需山盟海誓,不必激昂陳詞,長久的陪伴已然是最動人的告白。

殘酷的戰場,生死無常。愛情不再是花前月下的綿綿情話,而是彌漫在硝煙裡的生死相依、不離不棄。

我轉過頭看一眼鮑裡斯,年輕的士兵正靜靜凝視著眼前的篝火,我瞧見火焰在他湛藍的眸裡躍動,周遭的黑夜仿佛被揉碎了,也一同倒映在那澄澈之中。

火星子隨風飄散,如同那些難以捉摸的思緒。

有什麼東西破土而出,悄然滋長。

“奧列格,你有蘇珊的照片嗎?”我想看看蘇珊的模樣。

奧列格攬過塔蒂亞娜,從她的軍裝口袋裡掏出一隻懷表,打開表蓋遞給我:“這是蘇珊和我們留下的唯一一張照片。”

我接過懷表,目光落在那張泛黃的照片上。

照片裡的女孩笑容燦爛,一頭深色短發閃耀著迷人的光澤——是塔蒂亞娜,她的眼睛明亮靈動,像隻可愛的小鳥兒,卻擁有遠超同齡女孩的強壯體魄。

小塔蒂亞娜雙手攬住的少年,左邊的寸頭是奧列格,洋溢著幸福的笑容;右邊眼睛透著森冷寒意的是蘇珊,亂遭遭的長發蓋住了半張臉,氣質陰鬱,散發著生人勿近的疏離。

那時的他們,還未曾經曆如此殘酷的戰爭洗禮。

“鮑裡斯,我們長得像嗎?”我指著懷表裡的照片問鮑裡斯。

“長得很像。”我看到鮑裡斯眼裡的驚訝一閃而過。

我又轉而問回奧列格:“你認為我就是蘇珊嗎?”

“你們長得很像,但你是露緹娜。”少尉同誌說。

我摸摸“自己”的臉,消瘦而乾癟,指滑過臉頰,即使塗抹了馬油,還是能明顯感受到皮膚的粗糙。

我們長得很像。

我是陸月,也是露緹娜,但唯獨不是蘇珊。

塔蒂亞娜漸入夢鄉,安然倚於奧列格懷中。如水的月光傾灑在她的臉龐上,白日裡的堅毅褪去,隻剩下一抹溫柔的輪廓。

“我們該走了。”鮑裡斯背起小伊萬對我道。

我把他晾在枝頭上的棉服軍裝拿回來,幫忙披好,將小伊萬包裹其中。

“奧列格少尉,一起走嗎?”我問奧列格。

他搖頭,看著徹底熟睡的塔蒂亞娜無奈一笑,“我在這裡陪她。”

“好。”我提起包袱,拍拍上麵的塵土準備離開女兵營地,“少尉同誌,彆忘了替我向塔蒂亞娜少尉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