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2月1日下午,運輸隊抵達諾夫哥羅德市。
我在一陣顛簸中清醒,發現自己正靠在鮑裡斯的身上,似乎就這麼睡了一夜。
我趕忙直起身來,臉頰微微發燙,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鮑裡斯。他卻隻是溫柔地笑了笑,仿佛這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運輸隊緩緩駛入殘敗的市區,士兵們開始忙碌地卸載物資。
我跳下卡車,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體,鮑裡斯他們也隨後跟了下來。
戈爾布諾夫準尉從駕駛室裡跳了出來,朝我們這邊走來,“上午好,同誌們,一路辛苦了!”他看向臉色難看的亞曆山大,關心問,“臭小子,還能撐多久?”
亞曆山大搖頭,大半的身體搭在小伊萬身上,虛弱無力,“戈爾布諾夫準尉,我感覺、感覺狀態差得要命。”
準尉同誌伸手,探了探他額頭上的溫度,臉色大變:“運氣糟糕透頂!露緹娜,亞曆山大就交給你了,把他送到醫院那裡。昨天晚上損失了一些藥品,我這邊要去登記一下。”
我從小伊萬的手裡接過癱軟的亞曆山大,一個不注意差點一起摔了,好在鮑裡斯眼疾手快扶了一下。
“對了,你知道醫院在哪裡吧,露緹娜?”準尉不放心地問。
我搖頭。
“我帶你去。”奧列格的聲音插了進來,順便幫我在另一邊架住亞曆山大,“走吧,露緹娜同誌。”
“謝謝您,諾斯科夫少尉!”我點頭道謝。
“叫我奧列格吧。”他帶著我們往醫院的方向走去,“對了,昨天晚上我隱約聽到你的隊友說,那些被炸死的狼是你的傑作?”
“嗯。”我心不在焉應答,回頭看一眼鮑裡斯,他正和準尉他們一起裝卸物資,先將一部分醫療用品分發給市民。
高燒不退的亞曆山大居然還有說話的力氣,“露緹娜……呼……露緹娜是……最棒的!”他喘出的熱氣燒到了我的耳朵,乾沙的聲色可真難聽,“她……她是我……我們小隊的……休想……覬覦!”
哦,已經燒糊塗了。
我看見奧列格的綠眸子閃過一絲不悅,“好了,閉嘴吧亞曆山大,彆還沒到醫院就昏死過去,我可抱不動你。”
“什麼……抱我?”他聽話隻聽半截。
“我是說,”我瞅一眼看起來還算友善的少尉同誌,“奧列格少尉要給你一個公主抱!”
臭小子一個激靈,立馬硬撐起一絲精神:“不……露緹娜,我現在很好!”
跟在身旁的奧列格挑眉,饒有興趣望著我不說話。
·
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我終於把亞曆山大拖到臨時市醫院了。好心的奧列格幫忙找醫生,結果帶回了一個護士小姐。
“傷口發炎引起的高燒,先在這裡等著,手臂上的傷口需要重新處理。”小護士道。
“行,真是麻煩您了,護士同誌。”我道了聲謝,接著攙扶著亞曆山大在走廊旁的木椅上坐下,讓他的身子靠著牆,以便能稍微舒服些。
奧列格還杵在身旁,跟個門神似的。見他不走,我也沒有理由趕人,就這麼乾等著,和他大眼瞪小眼。
幾分鐘後,護士同誌帶著清創的工具和藥品過來了。她領著我們進入病房,然後給亞曆山大注射一劑嗎啡,這才開始清創。
亞曆山大還喘著一口氣,將睡未睡。我見他半眯著眼,嘴裡念念有詞,頭還一直亂晃,感覺怪好玩的。
“露緹娜……露緹娜……”
念念有詞的聲音變大,我好奇,把耳朵湊過去——
“嗯哼……露緹娜……不……不要……露緹娜……啊嗯……”
不是什麼能過審的詞彙。
好奇害死貓啊。
“好了。”護士同誌包紮好傷口,又給他吊了瓶消炎水,留下今日份的退燒藥,“一會兒記住喂他吃藥,最遲今晚體溫恢複正常。”
“謝謝。”
我拿上病床前的開水壺去接熱水,見奧列格也跟過來,便問:“少尉同誌,您還有其他事嗎?”
奧列格搖頭,“叫我奧列格就好,露緹娜。”
水箱邊上有人排隊,我也跟著排在了隊伍末尾。
“好的奧列格同誌,你為什麼跟著我?”
“以防萬一。”
“萬一?”
“我覺得你會用得上我的。”他如是說道。
輪到我接水了,我將開水壺放在水龍頭下方,擰開水龍頭,聽著嘩嘩的水聲沒有理他。
回到病房時,亞曆山大已沉沉睡去,我瞥了一眼桌上的藥,想了想還是將他搖醒,讓他先把藥吃了再說。
“露緹娜……”臭小子泛起淚花,嘟嘟囔囔:“好熱,好疼……”
我把藥遞到嘴邊,他就是躲著不肯吃,麻煩得像個孩子。
但奧列格可不會像我這麼溫柔,徑直捏起亞曆山大的下巴,撐開嘴巴,灌一口熱水,利落地把藥片喂進去。
迅速,高效。
少尉同誌看向我,一臉“我就知道你需要我”的小得瑟。
解決完亞曆山大的事,我決定回去找鮑裡斯。正巧他們把東西運到了醫院,剛走出病房沒多遠,就見到了正站在走廊儘頭和眾人搬運物資的鮑裡斯。
瞧見我,鮑裡斯暫停手裡的活,擦一把額頭的汗珠問:“露緹娜,亞曆山大情況怎麼樣?”
“沒事了,已經睡下了。”我回道,又問,“準尉同誌他們呢?”
“戈爾布諾夫準尉去指揮部了,小伊萬和雅羅斯拉夫在外頭。”鮑裡斯回應我的同時,還注意到了一直跟在我身後的奧列格,“少尉同誌,您還有事?”
“嗯……暫時沒有。”奧列格微微皺眉,欲言又止。
我聳肩,鮑裡斯繼續搬東西,奧列格則站在邊上靜靜地看著。
不多時,東西交接完畢,我們離開了醫院。
“接下來要乾什麼?”和小伊萬他們接頭後,我開口問道。
“休息!”小伊萬興奮地大聲叫嚷著,“我要去洗澡,洗熱水澡!”
說起洗澡,我下意識低頭嗅了嗅自己的身體,一股猶如陳年老醋混著水果腐爛的氣味,裹挾著乾涸泥漿特有的土腥氣息齊齊鑽進鼻腔,讓我不禁皺起了眉頭。
都醃入味了,確實該洗洗了。
“有洗澡的地方嗎?”我問。
“軍營的洗浴場,或者是澡堂。”鮑裡斯有點難為情地看著我,“可以去澡堂,但是……”
“我不太建議去,露緹娜。”奧列格打斷了鮑裡斯的話。
說實話,我也不想去下餃子,基本和蒸桑拿類似,脫光後白花花的一片,也很難為情。
可這渾身的汙垢若再不洗淨,著實又難以忍受。
“露緹娜,我倒是有個可以洗澡的去處,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奧列格道。
我雙眼放光:“哪裡?”
奧列格雙眼微眯:“我的公寓。”
“哦,不,親愛的奧列格少尉,我覺得還是澡堂子比較舒適。”我後退一步,十分警惕地看著他,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狐狸的狡猾。
小伊萬歪腦袋,扯扯我的手臂道:“露緹娜,公共澡堂裡全是男人,你要和我們一起嗎?”
“哈?”我做了個極為誇張的驚訝用於表達不滿,“那麼女人們呢?沒有女性澡堂嗎?”
“女人們的社交在茶話會上。而且,現在也不是女性時間。”奧列格摸摸下巴很是奇怪,“露緹娜,你看上去不太了解‘常識’。”
腦子迅速轉一圈,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一率笑笑搪塞過去。
還好小伊萬開口,算是解了我的困惑:“露緹娜,路上的告示欄裡寫了,明天才是女性時間,今天的公共澡堂歸屬於男人。你如果不怕尷尬,也可以在下午的時候去,那個時間段男人少一些,有專屬的淋浴間提供給女同誌用於臨時救急。”
我甩一個眼刀給奧列格,可惡的家夥,簡單的一件事愣是往複雜說,故意的吧!
鮑裡斯對我道:“我去給你找一家旅館。”
我雙手雙腳讚同,從卡車裡取走自己的包袱後,迫不及待地和鮑裡斯去找旅館了。
好消息:找到能住人的旅館啦!
壞消息:沒有熱水暖氣供應。
奧列格在一旁說風涼話:“一個多星期前諾夫哥羅德還在打仗,熱水斷供很正常。”
鮑裡斯看向我,我看向小伊萬,小伊萬看向鮑裡斯,三人無奈歎一口氣。
最終,我不顧鮑裡斯的反對,自願跟隨奧列格去洗澡——等一下,這句話表達不對,應該說我在他的“暗示”下,單獨和他在一起。
奧列格在前方引路,我們穿行於殘垣斷壁,走在布滿彈坑的街道上,越過長長的物資發放隊伍,和失去家園的市民擦肩而過,最終停留在塌了一半的居民樓前。
天空是灰白色的,硝煙散儘,卻依舊恍如昨日。牆角上堆滿積雪,彈坑裡積滿汙濁的水,這裡除了黑色和灰色,似乎看不到彆的色彩。
“你還記得這裡嗎?”他回過頭,很認真地問。
“我應該記得嗎?”我反問他,同時也心知肚明,應該是遇到了“認識的人”。
他歎氣:“你果然不記得了,蘇珊。”
蘇珊?
原主嗎?
“所以,這是你今天一直跟在我身邊的原因?”我迎上他的歎息,“很抱歉,奧列格同誌,我叫露緹娜。”
“沒關係,其實我也不確定你是不是蘇珊。我們有六年沒見麵了,或許她已經死了。”奧列格的臉上看不出任何難過,有的隻是對死亡的淡漠。
我突然好奇蘇珊身上發生了什麼事,但現在我能回應的話也隻有這一句:
“節哀順變。”
少尉同誌笑笑,目光落向彆處。我順著他的視線向身後看去,瞧見了公寓對麵尚還完整的大樓拐角處,時不時地冒出一顆小腦袋。
是小伊萬!
等會兒,他身後那黑影是……鮑裡斯?
“他們很在乎你,露緹娜。”奧列格欣慰道。
我沒仔細注意少尉同誌的語氣,板起臉佯裝生氣的樣子大踏步穿過馬路,一下子給這兩個家夥抓現形——
“同誌們,好巧,這是在跟蹤誰呢?”
鮑裡斯往牆角縮,把我當瞎子。反倒是小伊萬活躍極了,指著奧列格理直氣壯道:“露緹娜,他是個騙子!鮑裡斯已經問過這裡的市民了,市區的水電供應早斷了,根本沒有熱水澡,隻能去公共澡堂!”
什麼!
可惡,奧列格居然騙我這邊有熱水澡!
“喂,過分了啊!”我扭頭怒瞪跟過來看好戲的某人,“明明沒有熱水澡,你居然騙我!”
如果有刀,我已磨刀霍霍。
某人神色一派坦然,仿若毫無心機的大男孩,“有女兵臨時浴所,我正準備帶你去找塔蒂亞娜和她的女兵們呢。”
我警惕起來,不會又是什麼坑吧?
那家夥似乎看出我的想法,單手支著下巴坦誠道:“塔蒂亞娜自小和蘇珊認識,我想她會對你感興趣的。”
“……”
果然。
“怎麼,你似乎很苦惱?”
我咬牙切齒笑道:“不,您的錯覺。”
“露緹娜?”縮在角落的鮑裡斯終於不縮了,十分不解地看向我。
“沒事。”我彆過臉對他道。
“走開!”小伊萬卻像隻被激怒的小獅子,齜起牙攔在我和奧列格中間,將我嚴嚴實實護在身後,毫不客氣地大喊:“我早就知道你對露緹娜不懷好意,你彆妄想把她從我們身邊帶走!”
少尉同誌完全沒把小屁孩的挑釁當回事,目光轉而落在我身旁的鮑裡斯身上。
年輕的士兵沉默不語,藍色的眸子直直對上長官略帶冷峻的視線,空氣中仿佛有電流在滋滋亂竄,氣氛瞬間變得劍拔弩張。
呃……這群家夥怎了!
我不過是要洗個澡啊,怎麼這麼難呢!
幾人莫名其妙僵持了一會兒,最後奧列格無奈聳肩,不計前嫌道:“算了,對長官的不敬先放一邊。你們兩個家夥一起跟來吧,那邊應該缺燒火工。”
這話有尾無頭的,但當少尉同誌真的把我們帶到市郊搭建的女兵臨時浴所時,我才發現原來事情就這麼簡單。
這處臨時浴所,是由一隊女兵搭建而成的,一間蒸房、一間淋浴房,需要人工不間斷燒水,才能保持室內的溫暖。
營地有兩名女兵巡邏把守,她們身上味道乾淨,看來已經清潔過身體了。
“塔蒂亞娜,我為你找來了兩名免費燒火工。”被攔在外頭的奧列格,隔著女兵的防守線大喊。
片刻之後,臨時帳篷裡走出了一名健碩的女少尉,掛耳的紅棕色短發乾淨利落,雙眸犀利如豹,舉手投足間,軍人的乾練展露無遺。
而她隻是靜靜佇立,便自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場散發開來。
“奧列格?”
塔蒂亞娜少尉外表看起來頗為強硬,然而一開口,聲音卻透著股親切勁兒。
她迅速打量起我們,半開玩笑道:“你剛才說了什麼?良心發現了還是誘拐無知少女?”
奧列格動作麻溜地把鮑裡斯和小伊萬往前推,順著她的玩笑話應道:“這可是自願來的燒火工。”
接著,他又指了指我,介紹說:“還有這位姑娘,她叫露緹娜。正煩惱沒地方洗澡,我就把她帶到你這裡了。我想你應該會喜歡上露緹娜的。”
塔蒂亞娜笑納了兩位免費勞動力,示意女兵將他們領走。小伊萬雖有些不樂意,但畢竟是自己主動要跟來的,也隻能和鮑裡斯一塊兒老老實實乾活去了。
“叫我塔蒂亞娜吧。”少尉眉眼帶笑,“很高興認識你,露緹娜,你讓我想起了曾經的一位朋友。”
“是蘇珊嗎?”我沒有避開這個話題,有時候越回避越是適得其反。
聞言,她微微一愣,眸子裡悄然泛起一絲淡淡的哀傷:“原來奧列格都跟你說了。實話說,剛開始我還真以為你就是蘇珊……哦,抱歉,這事就此打住吧。親愛的露緹娜同誌,您是打算淋浴還是去蒸房呢?”
“淋浴,麻煩您了。”我應道。
塔蒂亞娜抬手往左前方的木屋一指:“淋浴房就在那邊,等會兒我讓你的同伴來給你送水。”
我點頭,拿上包袱洗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