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1 / 1)

濃霧彌漫之時,丁夏出了彆墅,在空虛混沌的城市裡遊蕩。回頭望望這個生活了很多年的地方,老房子穩固寂靜地坐落在那裡,曆經滄桑。

園子裡花草縱生,雜亂無章。自她生病以來,很久都沒有打理過了。她老公秦嘉銘一向是個大忙人,從來不管這些。

回頭透過大門往裡瞧,她的軀體正悄無聲息地躺在床上,滿臉都是皺紋。年老的秦嘉銘蜷縮在她身邊,握著她的手,竟然垂下了兩行淚。

她實在有些詫異,兩人結婚幾十年,可謂相敬如冰。她知道秦嘉銘從來不愛她,跟她結婚不過是歲數到了,湊合過日子,說白了就是個飯搭子。

婚後他很少回家,聽說還在外麵養了個女人。反正她也懷不上孩子,也就隨他了。現在自己死了,他倒是一副情根深種的鬼樣子。作什麼秀啊。

她沒有再看,繼續向前走去。不久,迷霧中駛來一輛四四方方的漆黑車子,從容地上車,徑直躺在椅子上。

過了一陣,車子停在了殯儀館,這個從前被叫作火葬場的地方。但它已經沒了冒著白煙的大煙囪。

她走進去,鑽進一個大抽屜裡,兩手放平,神情安詳。隨後來了兩個工作人員,將抽屜推進了熊熊的烈火中。她突然心生恐懼,想拚命呼救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掙紮著往身旁一看,秦嘉銘竟然也在她身邊。他緩慢地睜開眼睛,被火光照得通紅的瞳孔中,印著62歲的丁夏。

“叮鈴鈴鈴鈴”,鬨鐘聲響起。

丁夏醒了。

呼吸停滯一瞬,思緒都混亂了。她不可思議地環顧四周。

這是記憶中的家。轉動的吊扇,微揚的窗簾,深棕的木門。眼神一寸寸地撫過,從牆角到床邊,是好多年都沒夢到過的場景。

摸著床沿的木頭紋理,挪動身子起床,走到鏡邊。丁夏愣住了,鏡中儼然就是17歲那年的自己,還有一張滿是膠原蛋白的光潔的臉。

鏡邊的桌上擺著一個諾基亞的滑蓋手機,顫抖著手打開一看……

2007年5月25日

時光倒退了?

一股香辣嗆鼻的油煙味從門縫裡鑽進來,伴著鍋鏟碰撞鐵鍋的清脆聲音,是有人在炒菜。

丁夏打開臥室的門,隻見媽媽江瑞蓉站在廚房裡,係著圍裙,袖子挽到胳膊肘上,正用鍋鏟翻炒著鍋裡的青椒肉絲。她又從灶台邊的調料罐裡舀了一勺鹽,撒進熱氣騰騰的菜裡。

夕陽的光透過窗玻璃照進來,像一隻隻金色的蝴蝶,棲息在她頭上,肩上,還有不停翻動的手腕上。仿佛輕輕一碰,就能抖出像鹽一樣的滿地金沙。

看著這一幕,丁夏覺得心臟變成了一顆檸檬,有一隻無形的手將它輕擰,酸澀的汁液在整個胸腔中肆意流淌。

她好怕這隻是一場夢。

“媽……”啞著嗓子喊了一聲。

油鍋裡“劈裡啪啦”的聲音很大,加上開了換氣扇,江瑞蓉並沒聽見。

“媽!”她快步走到媽媽身後,一把擁抱住了她。

拿著鍋鏟的手一頓,江瑞蓉沒有回頭,“一個午覺睡這麼久,醒了還瞎搗亂。”

丁夏的臉在她背後蹭著,呼吸間聞到她身上的香皂味道。

“媽,我餓了。”她軟軟地說。

江瑞蓉聞言笑了,從鍋裡夾出一塊瘦肉,吹了吹遞到女兒的嘴邊,“小饞貓。”

如一隻待哺的幼鳥,她用嘴銜過,抱住媽媽沒有鬆手。

前世江瑞蓉得了乳腺癌,還沒滿五十就去世了。臨死前她一直擔心丁夏會有遺傳,然而後來丁夏也死於這種病。

已經很多年沒有吃過媽媽做的菜了,嚼著嘴裡那塊剛起鍋的肉,太燙了,燙得她鼻腔刺痛,眼淚簌簌流下。把整張臉都埋進媽媽的背上。

“怎麼了?”江瑞蓉隱隱地感覺不對,扭過頭問道。

“太燙了。”

“燙不知道吹啊,你這傻孩子。”

丁夏沒有說話,悄悄把眼淚鼻涕都糊在媽媽的衣服上,就想一直這樣抱著她。她還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麵前,真好。

吃完飯正收拾,丁夏將江瑞蓉製止住了:“媽,我來。這個剩菜留著煮麵特彆好吃。”

她利索地將沾油的碗盤用紙巾擦拭一遍,擠了洗潔精泡著,然後把剩下的幾根青椒倒小碗中,放進了冰箱,還一邊解釋道:“趁熱放冰箱更科學。”

江瑞蓉呆呆地看著她這番行雲流水般的操作,上前摸了摸女兒的額頭,“這也沒發燒啊。”

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她什麼德性當媽的還能不知道。從小就笨手笨腳,也沒讓她做過什麼家務,隻管讀書。現在突然就懂事能乾了,這莫不是在做夢。

她掐了把丁夏的臉,聽她喊著“痛死了”,才欣慰地笑了。不是夢啊。

這晚丁國雄加班又沒回家,丁夏和媽媽一起睡,終於沒有再失眠。

一夜無夢。

六月的雨下了一整夜,早上起來天空澄清得透明。

為防老寒腿,早上起來,她把校服的短裙換成了長褲。

闊彆校園多年,混跡在一群高中生裡,還不太習慣。去往教學樓要經過一個排球場,她往那邊走去,想要透透氣。

不想卻看到角落裡圍著幾個人,好像是打架之後,還有幾人癱坐在地上,臉上五彩繽紛的。

為首的少年蹲著,拿一根鋼管抵在一人的額頭上。漆黑的短發乾淨利落,握著鋼管的手指白得晃眼,黑白條紋的校服被他隨意地搭在肩上。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股凜冽。

“老子說話不管用是不是?”他抬頭看那人,眉頭微皺,低垂的睫毛下是一雙沒有波紋的眼。

癱坐著的那人聲音都提不起來,“我們真的不是去找她……”

話音未落,鋼管瞬間落下,打在他的肩膀上,砸出一聲悶響。那人哀嚎,肩膀由於疼痛止不住地抽搐,“彆……彆打了……”

看得一旁的丁夏也跟著肩膀抽了抽。嘖,太血腥了。

少年輕嗤,一把抓住他的頭,“你當老子是瞎?”

那人說話都含糊不清,“超哥……是超哥叫我們帶她過去……”

見他麵無表情,那人又說:“超哥想弄她,上次在酒吧裡撞見過……”

少年眼眸低垂,隻是平靜地聽著。那人低著頭,半晌才膽怯地看了他一眼,沒敢吭聲。

“然後你們動手了?”少年漠然地看著他。

“我沒有!”那人連聲否認。

“嗯,你沒有。”他將手鬆開,站起了身。

那人也鬆了一口氣。

哪知他猛地一腳踢在那人身上,“沒有才他媽有鬼!”

踹完人,他俯身盯著那人,“回去告訴你們那個超哥,這事兒沒完。”

說著,撿起掉在地上的校服,抖了抖,轉身就往外走。

丁夏就在不遠處看著,還沒來得及走,便和他四目相對了。

沒想到重生回來的第二天就遇上了秦嘉銘。此時的他還隻有十七八歲,少年的青澀還未完全退卻。

上一世,他倆雖是同一所高中,但隻是能掛個臉,他可能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後來結了婚,他總是西裝革履,一副社會精英的模樣,眼神中除了精明就是疲憊。

而此時的他行事張揚,卻是意氣風發。是丁夏從不曾見過的。

她愣著沒動,思索著該怎麼打招呼,畢竟是蓋過同一床被子的關係。

正糾結著,一陣微風從她身邊擦過,少年冷著臉,徑直就往教學樓走去。

倒是後麵那幾個“同夥”走了來,其中一個叫周思宇的攔住了她,“你看什麼呢?”

“看打架。”望著那個背影,丁夏老實回答道。

她的耿直反倒叫周思宇愣了一瞬,他下巴微揚,繼續問道:“好看嗎?”

她思忖半天,說道:“小孩家家的太暴力了。”

周思宇被她這老氣橫秋的話搞懵了,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望著她,有點心塞。

17歲這年的丁夏長得很美,頭發是向後撩著的,露出張尖尖的臉。沒有化妝,腮上若隱若現的粉色卻延伸到了鬢角。

最漂亮的還屬那雙清水眼,亮閃閃的,雙眼一彎,眼裡的鑽石就落到嘴裡,變成了兩顆小虎牙。

周思宇這人看著凶神惡煞,內心卻還是個純情的小男生,也沒多少和漂亮女同學麵對麵的經驗。

發紅的耳尖訴說著他心底的羞澀,他撓了撓頭皮,叮囑道:“彆去告老師啊!”說完,腳底抹油,一溜煙兒跑了。

“都不等我!”追上前麵的人,周思宇的手臂往身邊那人肩上一搭,還沒碰到就被打開了。

胖子一把勒住他的脖子,笑道:“嘉銘有潔癖,不喜歡彆人碰,來,讓爸爸疼你。”

周思宇順勢給他一記肘擊,罵道:“滾你媽!”

他又往回瞅了瞅,豎著拇指往後一指,“剛那女的有點意思。”

“喲!這就看上了啊!”胖子猥瑣地笑了笑。

“我看上你妹了!!”

胖子嫌棄地看著他:“我妹才不要你這種蠢貨。”說著,他親切地拍了拍周思宇那不停往後瞅的頭,“彆特麼看了,你沒戲。這是一班的丁夏,年級前十,人家優等生,跟我們就不是一路人。”

“老子又沒說什麼。”周思宇摸了摸鼻子,語氣自然弱了下來。

秦嘉銘回頭看了一眼,少女的影子都是模糊的,她一個人站在榕樹底下,離他們越來越遠,逐漸就化成了他經常夢到的那個小點,最後消失在一片茫茫的白霧中。

“彆去招惹好學生。”他神色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