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元意還沒下山雲遊的時候,她師傅總是在她耳邊嘮叨,說這世間多的是惡人,他們愚蠢又自私,貪婪又瘋狂,若是遇見這樣的人,千萬要小心,謝元意聽得太多,為了安撫她師傅那顆脆弱的心,她做出了鄭重的承諾。
“師傅你就放心吧,若是我遇見這樣的人,一定不會心慈手軟,定要他們知曉,惡人自有惡人磨的道理。”
她上輩子就是那樣過的,這輩子,也差不到哪裡去。
謝元意掐著周錦書,把她丟進了湖裡。
湖水清澈,深不見底,即便是在六月,猛地紮進去感覺到的也是徹骨的寒冷。周錦書不通水性,張著手臂來回撲騰,眼看著人就要陷下去,完全沒了平日的風光。
周子京在旁看到這一幕都快要瘋掉了,周錦書是他嫡母的命根子,她要出了什麼事,他就要倒大黴了!
甚至來不及多想,周子京忙向那邊奔去,準備跳湖把周錦書給撈上來,正想罵謝元意幾句,卻瞥見她往周錦瑤那去了。
那可是自己親妹妹,也得管,但是他眼下分身乏術,平日那些殷勤的下人也都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周子京隻好向謝珩求助:“謝兄!謝兄!你快攔著她!一會兒要出大事了!”
謝珩巋然不動。
他動也沒用,謝元意現在憋了一肚子火,這群丫頭年紀不大,心腸倒是壞,她不想忍,也忍不了。
她步子邁得大,三兩步就到了八角亭前,一雙柳葉眼直直盯著周錦瑤,嚇得她連連往後退。
周錦瑤暗道今日太倒黴,就不該跟著那瘋子出來。
“你到底要做什麼,鬨成這樣,夫人不會饒了你的。”從前謝元意最怕陳雲微,一提起她,什麼氣焰都消了。
泥人也有三分血性,從前的謝小姐當然也抗爭過,隻是沒有用罷了。
謝元意壓根不同她廢話,捏住周錦瑤的肩頭,力氣大到讓周錦瑤覺得肩膀都要碎掉了。
“你應該慶幸,這不是冬天。”
周錦瑤還沒反應過來這話是什麼意思,就被謝元意一把推進了湖中。
以前,她也這麼對過謝小姐。
謝元意不相信什麼感同身受,隻有讓她們自己嘗一遍那真切的苦楚,她們才能體會到,她們曾經帶給彆人的痛苦。
隻剩下一個周錦宵,她到底年紀還小,被這場麵嚇得說不出話來,白著臉顫著唇,謝元意斜睨過去,她就仿佛被釘在原地一樣,想走又走不了,滿臉寫著恐懼。
她抖得實在是厲害,謝元意忍不住安慰她道:“怕什麼,還沒輪到你呢,明日再開始害怕也來得及。”
謝元意想暫且放過周錦宵,可她往外走時,踢到了原先砸向她的那顆青梅。
青梅、杯子、石頭還有不知道是什麼的蟲子,這些東西,統統都砸向過謝小姐。
謝元意折返回去,朝著周錦宵微微一笑,“你還是下去同你兩個姐姐作伴吧。”
周子京覺得他已經筋疲力儘,好不容易抓住了周錦書,又忙著去撈周錦瑤,一手一個還不夠,又下來一個周錦宵。他頭一次覺得,周家的女人實在是太多了。
為何她們一個個都身嬌體弱,為何謝元意變得力大如牛,他就看著她輕輕一推,這湖裡就跟下餃子一樣的掉人。
周子京想,他不該這麼早回家的。
謝元意不能理解他的無奈,她現在很熱,很餓,她本來是要去找吃的,被這麼耽誤了一會兒,身體和她抗爭得十分激烈。
謝元意按照原本的路線向膳房走,那個周子京帶回來的青衣男子橫在前麵,見她過來也沒有避讓,反倒是分外和煦地同她打招呼。
“表小姐安好。”
這人的好皮相,讓他無論怎麼看都是謙謙君子的模樣,即便不喜,也絕對生不出惡感。
謝元意覺得他很奇怪,正常人見了周家這亂成一鍋粥的景象,或愕然或無措或呆愣,像他這般好似什麼都沒發生的淡定,勾的人難受。
本著不同陌生人有過多交集的原則,謝元意沒理他,徑直往前走。
“敢問表小姐,你身上的這隻惡鬼是何時來的,從何處而來?”
謝元意喜歡他的嗓音,溫潤清澈,如涓涓細流拂過山嵐。
可她不喜歡他說出口的話。
謝元意非常的直白:“你也想看看我身上這隻鬼?要我推你下去嗎?”
謝珩:“那倒也不必。”
謝元意翻了個白眼走了。
謝珩盯著她的背影看了許久,身後喧鬨無比,周子京對著三個女人束手無策,正在尋求府裡下人的幫助,一個個哭天喊地的,噪音快把整個周府給掀翻,擾得謝珩頭痛不已。
他在想,謝元意為什麼還活著。
謝珩記得,他上輩子來周家時,這位表小姐就已經死了。
——
現如今整個周家的人都很怕謝元意。
謠言就像長了腿一般,飛速在每一個角落紮根、停留、奔跑,在不清楚經過的人眼裡,現在的謝元意完全就是一副青麵獠牙,血肉模糊的怪物模樣,她應該被道長鎮在浣玉齋裡動彈不得。
而不是出現在膳房,麵無表情的問,這裡有沒有吃的。
不知道從哪個角落推出來了一盤栗子糕。
謝元意皺眉:“我想吃管飽的。”
另一個角落,出現了一份八寶飯和清蒸雞,還有食盒,那食盒上仿佛寫了幾個字。
你快拿著趕緊走吧。
謝元意欣然接受,她看向膳房的下人,問道:“你們是要我每日自己來取膳食,還是你們送去浣玉齋?”
“我們送我們送。”她哪天要是心情不好,一口氣把膳房的人都吞了可怎麼好。
謝元意滿意的離開了,她總算能吃頓像樣的飯了。
在膳食這方麵,陳雲微並不曾虧待謝小姐,隻是原身成日鬱結在心,胃口差到極點,再精美可口的飯食也不能讓她多動兩筷子,是以人都快瘦成竹竿了,謝元意每晚出府都覺得提不上勁,怕是還要好一段日子才能養回來。
故而對她來說,現在留在周家是最好的選擇,離了這兒,她上哪吃好喝好去。
謝小姐沒錢。
謝元意過慣了好日子,是萬萬接受不了窮困潦倒的活著。
是該重拾老本行了。
夜幕降臨,婢女花椒從荷風苑出來,正準備回膳房做事,眼睛微抬,便掃見一抹白影從屋簷旁竄過,白影纖長單薄,遠遠望去,像是被什麼東西挑起來,看不出人樣,又在幾息間晃過屋頂,埋入深夜。
花椒的娘跟她說,她小時候見過鬼,還被鬼抓走了,差一點就丟了命,所以花椒全家對於鬼神之說都信奉不已。
這兩日周府的惡鬼之說已然讓花椒感到渾渾噩噩,現下見了那白影,她沒有任何遲疑的就將那定為鬼影。
周家真的有鬼啊!
花椒兩眼一翻,直接暈了過去,暈倒之前她最後的念頭是,鬼大王千萬不要吃她啊!
老天作證,謝元意並沒有嚇人的想法,隻是謝小姐一向偏愛素色衣裳,謝元意隨手一拿就是一身白。
花椒膽子小,還沒叫出聲就倒下了,謝元意也沒注意到她,出府後徑直找了家成衣鋪子,給自己換了身行頭,花青色的粗布長衫顯得人低調了許多,乍一看與她從前在觀裡穿的道袍差不多,區彆在於布料沒那麼舒服。
“姑娘,你給的錢,隻夠買這個料子的衣裳。”
老板很直白地拒絕了謝元意討價還價的行為。
謝元意有點後悔上次把那隻翡翠鐲子給老道士了,她從桃容那拿的,出去換點錢,不至於連身好衣裳都買不起。
說多了更是傷心。
謝元意用最快的速度準備好了算命需要的東西,在一個極偏僻的地方支起了攤子,掛起一麵寫著“算”字的藍布,靜待開張。
她能有什麼辦法,在繁華地帶做生意,要麼從官府那兒過了明路,要麼和地頭蛇有點關係,能劃出一畝三分地,再要不然就是臉皮足夠的厚,能一邊走一邊吆喝。
謝元意在瑤光城的名聲實在是壞得響亮,往大街上一扔,做足了喬裝,被認出來的風險也太大。
難道到時候要說,她身上這隻惡鬼死之前是個算命的,做鬼也忘不了這事,出來過過癮?
謝元意隻是想嚇周家人,並不想真的被當作妖孽燒死,雖然她本來就是。
白日睡足了覺,入夜謝元意也不覺得困,她拋著手裡的銅錢,麵前沒經過幾個人,但每一個她都卯足了勁兒吆喝。
“這位大哥,要算上一卦嗎,價格公道,童叟無欺。”
“在下學習卜算之數已有二十載,求簽相麵,六爻占夢皆不在話下,不妨一試。”
“我觀姐姐麵有愁容,可是遇到了什麼煩心事,要不……”
謝元意覺得自己當真沒有拉客的天賦,兩個時辰過去,一個都沒算上。
那能怪的了誰,她從前哪裡需要為這種事操勞,那些有錢人上趕著往她這裡來,金銀財寶不要命般的砸,她以前可是玄門宗師級的人物!
算了,好漢不提當年勇。
謝元意搖著簽盒,繼續過了無趣的半個時辰。
她眼皮忍不住往下耷拉,想著再過半個時辰,若是還算不上,她就回去睡覺了。
意識朦朧間,謝元意耳畔傳來枯葉被踩過時發出的沙沙聲響,很輕微,很短暫,隨之而來的是沉重而又穩健的步伐,一點點靠近,直到遠處的人,走進了謝元意的視野。
黑夜中,周遭的一切都是模糊的,謝元意點了盞燈,朱紅燈芯蜷縮,橙黃燭火明昧,那點光亮,漸漸映出了來人全貌。
一身有些舊的白色道袍,赭色絛帶上綴了枚玉環,看打扮是書生的模樣,論及相貌,男子生的格外俊朗,眼長而泛漣漪,唇紅則顯綺麗,雖生女相,那抹無法祛除的英氣硬朗,叫人一看便知是個十足的少年郎。
單論外表,足以稱之為玉質金相,如圭如璋,可謝元意卻覺得,他通身煞氣逼得人難受。
那雙看似柔情的眼睛裡,透著淡漠,以及說不清的陰狠,想藏,但是藏不住。
謝元意向來看重第一印象,麵前這人,給她的第一印象不好。
本著有錢不賺遭天譴的信念,謝元意還是象征性地問了句:“這位公子,要來算上一卦嗎?”
她以為,他會像之前經過的所有人一樣,拒絕她,無視她,或者罵她。
可他朝著她這裡看了過來,隻沉默了片刻,便道。
“好啊。”
謝元意微愣。
這是她死而複生以來,第一位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