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腳步聲其實不算重,但在萬籟俱寂的夜裡,難免會被襯托得明顯。再者,蕭韞和許妙儀都是習武之人,耳力非同一般。
二人皆是一驚,知曉是有人來了,於是連忙環顧四周,尋找藏身之處。
最終,不約而同地,他們的目光落到不遠處的一株大榕樹上。雖已入秋,但這榕樹仍是枝繁葉茂、生機勃勃的。
腳步聲愈來愈近,聲聲催人性命。
兩人沒有猶豫,立即朝榕樹跑去。幾乎是他們身形沒入樹冠的同時,附近便響起了低低的人聲——
“咦,奇怪,我明明聽見這邊有人說話……”這是道陌生的男音。
“哼,這麼一會兒他們跑不了多遠,多半是躲起來了,給我仔細搜!”這是慶三的聲音,相比彆人的更響亮些。
幾人齊齊應道:“是!”
同時,蕭韞和許妙儀分彆於上下兩處枝乾立好,屏息斂聲。
幾段足音分彆朝不同方向遠去,又有一陣交談聲漸漸往樹下而來。
蕭韞站得高,聽得不大清楚,便開始挪動步子,欲蹲下身子。不料他踩到一塊濕滑的青苔,整個人徑直滑落了下去,好在他及時攀住了一段樹枝。
許妙儀本就精神高度緊張,此時倏然見一道黑影從麵前落下,不禁嚇了一跳,差點也沒站穩。
她連忙扶住了身旁樹乾,還未回過神來,便感覺足下樹枝向下一沉。低頭一看,是蕭韞用雙手扒著她足下的樹枝。
這麼一來,枝乾上的樹葉便被帶得沙沙作響。幸好,這時有長風湧起,所過之處葉聲簌簌,完美掩蓋了這陣異動。
趁著風勢未歇,蕭韞用腳在樹乾上一蹬,整個人便輕盈地躍了上來,落在許妙儀身旁。然枝葉中光線昏暗,他一下子沒有踩穩,身體再度傾斜。
許妙儀想到他們如今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便隻好勉為其難地伸手拉了他一下。
蕭韞往許妙儀靠來,用一隻手撐在了許妙儀身後的樹乾上,終於得以穩住身形。
兩人距離驟然拉近,許妙儀的鼻尖幾乎要抵上蕭韞胸膛,像是被他圈在了懷中。
然而,許妙儀根本沒察覺到兩人姿勢的不妥——見蕭韞站穩後,她便全神注意下方的動靜去了。
倒是蕭韞後知後覺這姿勢過於親密,心生尷尬,欲抽身拉開距離,然而談話聲已經到了樹下——
“三哥,你說這賊會是今天來的那兩人嗎?”
蕭許二人不敢再動彈,就保持著這樣親密的姿勢。
“很有可能。”慶三道,“以後得加派人手盯緊他們——尤其是那個北方口音的。”
“是!”
此後,樹下的二人便說起了閒話。約一刻鐘後,幾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四麵而來,最終停在樹下。
“三哥,東邊沒有發現賊人。”
“西邊也沒有。”
……
得知附近均未見異常,慶三歎了口氣,道:“看來他們已經跑遠了……罷了,隻要他們賊心不死,以後就有的是機會捉他們。”
“三哥英明!”其餘人附和道。
“走吧。”
下方聲響遠去,許妙儀又警惕地等了半晌,沒再聽見動靜,才終於寬了心。
蕭韞也鬆了一口氣,迅速與許妙儀拉開距離。
“向兄的功夫還欠些火候啊,好端端的站在樹椏上能都掉下來。”許妙儀睨著蕭韞,輕聲嘲諷。
蕭韞回望過來,神情晦暗不明。他道:“是某大意了,許兄教訓的是。”他雖這麼說,語氣中卻沒有半分慚愧之意。
頓了頓,他又道:“這次多謝許兄相助,某感激不儘。”
許妙儀淡淡道:“你不用謝我,我不是真的想幫你,隻不過是怕你連累我罷了。”
蕭韞輕笑一聲,忽而轉了話題:“其實,之前我對你的指控都隻是猜測。但如今,我十分篤定,你是……和我一樣的人。”
“和你一樣?”許妙儀隱隱覺得有一個答案呼之欲出,試探著道,“和你一樣……居心叵測的人嗎?”
“對。我雖然不清楚你的目的,但我知道,你和我一樣,都是站在藍家對麵的人。”
許妙儀雖然早已有過這般猜測,但如今聽到蕭韞親口承認,還是有些驚訝。
蕭韞繼續說著:“你若真的問心無愧,大可與那些人揭發我。但,你的第一反應是逃跑。這不就說明,在你的潛意識中,鏢局的人才是你的敵人嗎?”
許妙儀沉默了——這一點,連她自己都未曾意識到。好半晌,她方笑道:“向兄真是好敏銳的洞察力。”
“過譽。”蕭韞問道,“我看許兄氣質……特殊,不知許兄是何方人士?又與藍家有著何等深仇大恨,竟敢隻身潛入?”
許妙儀沒有完全信任蕭韞,隻道:“我出身商戶,但後來家道中落。我曾在他們手上栽過,差一點就被做成奴隸了,所以我回來報仇。再者,他們害得多少家庭支離破碎,早該被千刀萬剮!”說著,她語氣不自覺染上幾分憤慨。
這般正義凜然的話語,聽得蕭韞不由微微一愣。
他想起了不久前的一個夜,清鬱的槐花香氣中,一個女子把長劍架在他脖子上,說:“你這樣的貪官汙吏,殺了也好!”
“也說說你吧,向兄。”許妙儀道,“你是誰,又為何冒險前來?”
蕭韞回過神來,道:“我出身寒門,雖未與他們有過齟齬,但我同你一樣,看不慣他們的所作所為。”
同樣隱瞞了身份,和許妙儀不謀而合。
她眯起眼,若有所思。
蕭韞給出的理由倒也說得過去,結合對那晚他放水任她綁架的猜測,她不難接受他其實是個好官。
可是,世事複雜,站在壞人對立麵的,不一定就是好人;敵人的敵人,也不一定是朋友……
“許兄,合作嗎?”蕭韞終於開啟正題。
許妙儀心想:不管怎麼說,他們目前確實有著共同的利益。二人合作,總還是比一個人單打獨鬥好。
於是她斂起思緒,微揚唇角,道:“原來是同道中人。既然如此,那麼……合作愉快?”
蕭韞很快回應,聲音含笑:“合作愉快。”頓了頓,他又道,“關於藍家,你了解多少?”
這是要交換情報了。
許妙儀將自己打聽所得全盤托出:“藍家是江南五州最大的人牙子組織,也算半個黑-道組織。他們總部在隔壁廬州,其下有兩個分部,分彆由藍家家主的一雙兒女統領,一個在宣州,一個就是這裡——藍鈺和她的兄長似乎有嫌隙。”
“我知道的與你差不多。”蕭韞想了想,又補充道,“藍家不知用了什麼詭計,賣出的奴隸都十分聽話,故而即使售價高,也相當受歡迎。”
許妙儀頷首,問:“向兄下一步是何打算?”
“想必許兄也看出來了,鏢局裡的鏢師並不全都是藍家的人。”蕭韞道,“所以我們要做的第一步,是獲得藍家的信任,真正成為他們的人。”
許妙儀點頭讚同:“我也是這個打算。今夜之行已經試探出來了,私院周圍的守衛力量非同一般,不可強取……”
話音未落,便聽得遠處隱隱傳來一陣聲響。二人瞬間噤聲,不敢再有所動作。然而等了一陣,那聲響卻沒再傳來。
許妙儀壓低聲音,道:“可能隻是老鼠——這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先回吧。”
“好。”
二人動身,很快就回到了廂房後。
許妙儀走在前方,抬手掀起窗扇,卻倏地動作一頓。
*
翌日辰初時分,天色方亮,眾鏢師便紛紛走出房門,朝廣場聚攏,準備參加晨練,許妙儀和蕭韞亦在其中。
二人到達廣場時,一眼便看見擂台上立著一個木架,架子上捆著一個遍體鱗傷的人,生死不明。
擂台下圍了滿滿一圈人,議論紛紛。
許妙儀麵色凝重,隨機抓住一個鏢師,問:“敢問兄台可知,台上之人緣何如此?”
鏢師歎了口氣,語氣有些沉重:“他也是個鏢師,他之前……嚴重違背了局裡的規矩,就被帶走關起來了。真沒想到,他已經成了這幅模樣……”
“局內法度竟嚴明至此?”許妙儀驚訝不已。
驚訝之餘,她心中又生出幾分憤懣,對藍家的厭惡更上一層——鏢師與藍家隻是雇傭關係,並非藍家家奴,就算犯了錯,藍家也無權將人傷成這樣!
鏢師警覺地環顧四周,隨即湊近許妙儀,低聲道:“若是犯了旁的規矩也就罷了,可他千不該萬不該,就是不該潛入郎君的私院!”
許妙儀深吸一口氣,拱手道謝:“多謝告知。”
鏢師擺擺手,很快離去。
許妙儀忍不住又往台上望了一眼,心情沉重無比。
“這是在給咱們下馬威呢。”耳畔忽而響起蕭韞刻意壓低的聲音。
與此同時,一陣又一陣的輕微熱氣撲在她耳上,帶起一片癢感,叫她忍不住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連忙拉開距離,嫌棄道:“我知道,你能彆湊那麼近嗎?怪肉麻的。”
蕭韞輕輕笑了一下,彎腰平視著許妙儀,問:“許兄怕了嗎?”
他的眸幽邃漆黑,直勾勾地盯著她,似乎要將她看穿。
許妙儀目露不解,道:“當然沒有啊。”
“那就好。”蕭韞唇角微彎,“不過某還是得說一句,若是哪一天許兄改變心意了,不願再與某為謀,可一定要提前告訴某,咱們……好聚好散。”
在這輕柔悅耳的聲音中,許妙儀聽出了殺氣四溢的弦外之音:他在警告她,不要輕易背棄盟約。
她撇了撇嘴,不屑道:“向兄這可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並非那種人,你大可放心。”
話音剛落,便聽得慶三洪亮的聲音傳來:“兄弟們差不多都到齊了吧?”
循聲看去,隻見慶三正站在擂台上,一派雄赳赳的姿態。他往下掃視一圈,伸手指向被捆在架子上的人,道:“大家夥兒都清楚了吧?這就是違背規定的下場!你們可要引以為戒,安分守己!”
“是!”周遭眾人紛紛應聲,皆拱手低頭做謙卑姿態,許妙儀饒是再不情願,也隻得附和。
慶三滿意地點點頭,又道:“還有一事——昨兒夜裡,郎君院中丟了東西,懷疑是禍起蕭牆,故而遣我來問問,昨日亥正時分左右,可有人出門?”
此言一出,眾人麵麵相覷。蕭韞和許妙儀對視一眼,均從對方眸中看見了警惕的神色。
亥正時分,正常人大多已經歇下了——但這個時候,也是許妙儀尾隨蕭韞夜探藍鈺私院的時間。
慶三道:“大家互相檢舉,若是能幫忙揪出賊人,郎君必有重賞;有隱瞞者,與賊人同罪!”
人群間的氣氛瞬間微妙起來。
很快——
“我、我舉報!”一個人舉起手,隨後指向身側的人,“常五出去過!他以為我睡著了,就從後窗翻了出去!”
眾人紛紛循聲看去,被稱作常五的男子成了人群注意力的焦點,但他竟是格外的鎮定,不慌不忙道:“昨夜我確實出去過,但我絕沒有去郎君院裡偷東西。”
“那你是去做什麼了?”慶三急急追問。
“我去新來的向玉兄房中了。”
許妙儀和蕭韞心中一致冒出兩個字: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