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通道”,實際上五條憐的腳下並不那麼像是一條穩固的步道。
這段步道可供行走的部分隻有一人多寬,斜斜背著的吉他包碰撞在一側的護欄上,把堅硬的鋼條砸得框框作響。腳下鋪著鏤空網格狀的鋼板,完全能夠看到下方的城市燈火。
忘記戴上風帽了,雨水毫不留情地砸到腦袋上,她的雙手正緊緊抓著兩側的欄杆,根本騰不出手來戴帽子。況且高空的風如此強勁,說不定風帽隻能擋住一秒鐘的雨水,而後就會被吹飛。
五條憐眯起眼,臉頰被吹得有點發麻。她慢慢挪動腳步,一點一點往前走。
害怕嗎?好像有點。因為她的腿正在很不爭氣地發抖,一時都不知道顫動不止的護欄是因為她實在抖得太厲害,還是被吉他包砸出來的動靜了。
但說不定,她一點都不怕。她完全沒想過通道斷裂的可能性,就算是想到了也不覺得多心悸。儘管走得很慢,但的每一步都很穩健。
再往前走三步……可以了。
從這個角度望過去,城市儘收眼底,一切動向如此清晰。美術館變了成渺小的樂高零件,進進出出的參觀者則是比零件更小的存在。她能夠看到甚爾。
就是現在,他從美術館的三層跳了下來,遠遠的,似乎還能聽到落地時的“咚”一聲——當然了,這肯定是錯覺。
前方有一個逃竄的男人,頻頻回頭的慌亂模樣簡直像是在告訴周遭的所有人,自己正在被追殺。
踏破街燈投在水泥地麵的濕漉燈光,他們跑進了美術館後方的小巷,倏地消失了蹤跡。五條憐也匆忙往前跑。稍稍變換角度,焦急的小人追逐再度出現在眼前。
距離拉遠,美術館被他們拋在了身後。五條憐把淋濕的發絲統統捋到腦後,把整個身子都靠在了護欄上,努力往外探身。
選擇瞭望台作為監視地點,確實是個不錯的選擇。所有一切儘收眼底,全都一目了然。她能看到甚爾抬起了手,這是他索要武器的信號。
真正派上用場的時刻到來了!
五條憐飛快地打開包,然後在“我該把哪件咒具丟過去”這個問題上糾結了一秒鐘。
同樣的問題,昨晚她也有問過了。
本著越多越好的原則,甚爾往吉他包裡塞滿了七八件咒具,大小形態各有不同,說不定功能也很不一樣。但到底哪把咒具能派上哪樣的用場,五條憐毫無頭緒。
“那你就挑一把看得順眼的武器丟給我就行,我無所謂。反正我全都能用得趁手。”甚爾本人倒是給出了很隨性的回答,“決定權交給你。”
挑一把看得順眼的……總覺得每一把看起來都很靠譜很有用,根本選不出來!
五條憐飛快地抹去額角淌下的雨水(也很有可能是緊張的冷汗),在短暫的一秒鐘內想了很多,可惜沒有一點是能派上用場的。她索性放棄了思考,在夜色中隨手抓起一把咒具,恰好拿到了百分百全壘打作弊器——看起來很要命實際上也很要命的棒球棍。
這肯定是個不錯的選擇,對吧?
手握大殺器,她好像能安心一點了,匆忙起身。眼前,城市的蹤跡卻消失在了一團淺白色的雲中。
不,不是消失,而是被蓋住了。而眼前的雲,也並非是真正的雲朵。
籠罩在視野之間的,是如同雲團般的一層氤氳,恰巧在她糾結的那一秒鐘悠悠飄來,以淺白色的姿態蒙住了她腳下的一切。現在不需要再猶豫或是糾結了,五條憐已經意識到大事不妙了。
都看不到甚爾的蹤影了,還怎麼把咒具丟給他呀!
盲投?不行不行,她可沒有蒙住眼睛也能精準命中的自信,這麼做的成功率絕對比百分之一更加低。
要是砸中甚爾的腦袋,這都算是好的了,隻有天知道在剩下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中,棒球棍會飛到什麼地方去!
那麼就,等待雲霧散開?
更離譜了,這簡直比盲投還要不可靠。
雨一點沒停,風也在推著這團氤氳不停向前,連綿著仿佛不存在儘頭。等到氤氳散開,甚爾保不齊都要被按在地上打了!
正把目標對象按在地上狂揍的禪院甚爾猛打了個噴嚏,險些露出短暫一瞬的破綻。他猜有人在惦記著他的不好,並且這個人很有可能是沒有好好工作害他現在隻能赤手空拳上陣的某位姓氏裡有數字的家夥。
要是再不把咒具送過來,他就要扣掉她這回的零花錢了。
對於零花錢大危機,五條憐一無所知。說真的,她現在要麵對的事情可比小小的零花錢麻煩多了。
一時半會兒無法散開的霧氣,盲投低到不及百分之一的成功率……怎麼選都像是跳進了地獄!
現在還在思考嗎?大概沒有。
因為她已經邁出了步伐。
奔跑在通道上,有孔的鋼板地麵被踩得咚咚響,發出危險的顫動。倘若一腳踩空,那可就倒黴了。
五條憐無暇顧及最糟糕的可能性是否會落在自己的身上。她隻想趕緊脫離這層霧靄的籠罩。
厚厚的一層氤氳,像是包裹住了整個展望台,無論跑得多遠,從任何角度望過去,都隻有白茫茫的一片。想必展望台裡的遊客們也發出了失落的歎氣聲,但絕不會有人比她更失落了。
通道行至儘頭,沒有再繼續前進的道路了。倏地停住的腳步害得五條憐的心臟也隨之抽搐了一下。
當真要無計可施了嗎?
不,大概不是……一定不是。
前方幾米遠,吊籃掛在高空之上——本意事用來清潔高樓玻璃的吊籃,但在間諜電影裡總會會搖身一變,成為特工主角在高空行動的工具。
好像沒有思考,說不定也用不著思考了。回過神時,五條憐已經後退了好幾步,為衝刺預留出了足夠多的距離。
然後,就該往前衝了。
穿破風和雨,借著慣性一下跳上通道儘頭的護欄,再乘勢向前撲過去吧。
有那麼幾秒鐘,她切實地停留在了半空中,沒有任何支撐,隻有風托著她,急速跳動心臟被失重感拉扯著向上飄,直到“咚”地跳進了吊籃裡,這顆心才轟然落地。一下子沉到腹腔的最深處。說真的,她差點吐出來了。
吱呀吱呀。預期之外的訪客壓得吊籃左右搖晃,支撐在兩側的纜繩也動蕩不止。這兒實在不是什麼安穩的場所。
五條憐已經沒空等待吊籃穩定下來了,伸手便去摸操控麵板。
依然有一個好消息與壞消息。
好消息是,操控麵板簡明扼要,她一下子就找到了下降的按鈕。可下降速度實在太慢,纜繩絞動的聲響也像是在擰著生鏽的金屬。
唉……就不能快一點嗎?五條憐沒耐心地錘著下降按鈕。
隻捶了區區三下,她的心願就實現了——吊籃失去了控製,以接近重力加速度迅速下落,穿過惱人的那片氤氳,城市的街景再度清晰地出現在眼前。
就是現在了。
五條憐努力壓住尖叫聲,隻注視著甚爾的身影,用力擲出咒具。
長弧形的棒球棍並不是為了投擲而誕生的,但在一點點咒力的加持下,那圓潤的流線型足以乘著風飛到數百米之外,砸碎不計其數的雨滴,來到甚爾的手中。
武器來的稍稍晚了一點,不過時機還算可以。
甚爾揮下棒球棍,一次又一次。雨天濕漉漉的地麵淋上一層鮮豔的水澤——工作該結束了。
把目標對象推進河裡,運氣好的話明天早上就會被人發現了,當然更有可能在此之前就被委托人撈走收屍了,畢竟他已經給委托人彙報完了工作進度,由對方負責後續的收尾工作好像也是合情合理。
順便再給小老鼠發個短信,讓她過來同自己會合。今天的工作結束得意外順利,從現在就可以開始思考晚上該吃什麼了。
從烤肉想到了漢堡薯條,又從回轉壽司琢磨到了更高級的西餐,當甚爾的思緒在懷石料理的滋味上跳躍時,蒼白著臉如遊魂一樣的五條憐終於飄過來了。看到滿是血跡還沾了一點人體組織的棒球棍,她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捂著嘴躲到一邊去了。
在路邊吐了整整三分鐘,她才緩過來。
甚爾斜眼睨著她:“怎麼,被嚇到了?”
真是個膽小鬼。
“不是的……”五條憐依然佝僂著身子,明明泡在雨裡,整個人看起來卻像是要脫水了,“隻是經曆了,呃,一場可怕的高空冒險。”
天曉得她是怎麼從高速墜落的吊籃裡下來的,說真的她已經不想回憶這段過分刺激的經曆了。
甚爾輕哼一聲,勉強沒有把她的說辭當作是嘴硬的謊言,但還是忍不住嘀咕:“你動作太慢了。”
“對不起。因為今天下雨了。”
“好吧。”
下雨天確實是很麻煩,這一點沒辦法否認。
把棒球棍塞回到吉他包裡,甚爾摸出錢包,抽出幾張鈔票給她,五條憐畢恭畢敬地雙手接過。
“是這次的零花錢嗎?”千萬不能忘記提前確認一下,以免會錯意。
甚爾點頭:“我不是什麼摳門的家夥,也不會壓榨童工。”
說著,他拍了拍五條憐的腦袋,咚咚的響聲好清亮——這下就有點像是在“壓榨”了。
“要是錢不夠花的話就和我說吧。”走過十字路口時,他說,“最近用不著擔心錢的事情了。”
五條憐不可思議地抬起頭。
說實在的,拔電話線躲債的記憶在她腦海中還栩栩如生地存在著,過分簡樸的照燒汁拌烏冬麵的滋味也還霸道地停留在舌尖上,那段短暫的貧窮記憶鮮明得就像是昨天一樣,現在卻不需要再擔心了?
她好像問問為什麼,可惜詢問的話語不知道該怎麼說出口,最後也隻是點了點頭。
“我明白了。”她乖乖地應聲,“我應該不會缺錢。您上次給我的零花錢,我還沒用過呢。”
那幾張萬元大鈔正原封不動地塞在沙發坐墊下方,不知道哪天才能重見天日。
“一點都沒用?”甚爾有點驚訝,“要不然去買點漂亮衣服。”
真沒想到他會這麼說,五條憐愣了愣,匆忙搖頭:“我其實對漂亮衣服不感興趣。”
“那你努力培養一下這方麵的興趣?”
他甩甩腦袋,抖落一堆水滴,斜睨著的目光停留在她穿著的衝鋒衣上,看了好幾眼。
“你老是穿我的衣服,害得我都沒衣服可穿了。”他嘰咕著說。
“……好。”
原來不是關心她,而是關心自己呀。
什麼受寵若驚的情緒,一下子全都飛走了。五條憐認真地點點頭,暗自發誓明天就去優衣庫看看。
明天的事情暫且等到明天再說,眼下比較緊急的事情,大概是晚飯吃什麼。
甚爾想了一大堆,卻沒能總結出切實的決定。問問五條憐,她也隻會說出“我隨意”這種毫無價值的回答。路過的各家餐廳看起來也有些過分熱鬨,想來想去,不如回家點外賣了。
如此一來,還能將思考時間拉長一點呢,簡直一舉兩得。
快走到家時,雨終於停了。
五條憐摘下風帽,遠遠的就看到了停在路邊的紅色跑車。她好像記得,這個位置是不允許停車的。不過她好像也沒什麼立場去指責彆人就是了。
一個女人站在車旁,漂亮的長卷發隨著身體一起微微地左右晃悠著。五條憐猜她喝醉了,這副姿態一看就是醉鬼才會有的樣子。
“哎。”甚爾拉著她的手臂,強硬地拐了個彎,“換條路走。”
“哦……”
完全搞不懂他的心思,不過她還是跟上去了。
恰是在轉身的瞬間,跑車旁的女人也注意到他們了。她左搖右晃地跑過來,高跟鞋提在手裡,一下子撲進了甚爾的懷中。
“甚爾!”果然說起話來也是醉醺醺的,“突然好想你哦,就跑過來見你了,算是給你個驚喜……但我隻知道你住在這附近,不知道你家到底在哪裡,所以隻好在這裡等你咯。還好還好,才等了五分鐘就見到你了。我運氣是不是超好!”
“嗯,超級好運。你喝酒了?”
“和朋友去了牛郎店,所以稍微喝了一點。”她合起手指,吐摸著亮藍色閃粉的眼睛也眯攏了,“隻喝了這麼一——點點哦?”
“誒?那你很厲害嘛。”
看著甚爾格外溫柔地輕拍著女人的後背,他說話的語調似乎也變得稍稍輕浮了些,在濃重的酒氣中,能嗅到一股陌生卻熟悉的甜膩香氣……哎呀。
五條憐眨了眨眼。
她開竅了。
她想,甚爾先生一定是戀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