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隻有短短一瞬,戚照硯又迅速垂下眼去,目光卻正好落在荀遠微的手上。
她手裡尚且攥著方才那個娘子贈予的桂圓和她自己抽中的那支木簽。
戚照硯想起自己抽完簽後,那個小和尚和自己解簽的時候說關於他這一簽若是當作姻緣來解,便有的說法了。
他從前二十餘年,從未想過姻緣這件事,由是對於小和尚的話本也不打算當真,但如今看著站在自己對麵的人,他卻想起和尚說他此生良人早已相識,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隻是要警惕第三者。
若是沒有一出來就碰到荀遠微、沒有和她抽到同一支簽、沒有遇到那個贈與他們桂圓的娘子,他或許不會想這麼多,但偏生所有的事情都撞在了一起。
他一時隻覺得自己心跳得很快,整顆心仿佛要從胸膛裡跳出來,聲音要穿過他的胸腔一直到了他的耳中。
分明在深冬,分明兩人都著著厚重的裘衣,戚照硯卻覺得荀遠微的氣息都要落在他身上一般。
若不是耳邊還有凜凜奔流的長風,他真得要以為所有的時間在自己垂眸的那一瞬被冰冷凍住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聽見荀遠微的聲音。
遠微將那支竹簽收回了懷中,將手中的桂圓輕輕向上一拋,又回握進手心,仰頭朝戚照硯道:“既然是那位娘子的一番好心,我們哪裡有推辭不受的道理?”
戚照硯聞言,更是錯愕,“殿下……”
但下一瞬他卻聽到荀遠微一聲很低的輕笑聲:“想什麼呢?這桂圓,也可以取個“貴”的諧音,不也是祝你我富貴麼?於戚郎君來講,不正是開春後青雲路有大好之勢麼?”
她這話圓得巧妙,不動聲色地將事情抹了過去。
但戚照硯卻隱隱約約從她這話中聽出了讓他再考慮考慮開春後主持貢舉的事情。
其實他今日來大興善寺時已經猶豫了許久,加上方才叩問神佛抽簽解簽後,他確實已經動了和荀遠微開口說貢舉之事的心思。
畢竟定州一案被向前追溯牽連到了章綬,他為了不讓章綬無端蒙冤,便隻能主動踏入這片泥沼,哪怕隻是在邊緣徘徊了一圈,也難以全身而退了。
正當他深吸了一口氣打算和荀遠微袒露心跡時,有一道不算陌生的聲音,卻先他一步讓荀遠微回了頭。
正是盧嶠朝著這邊走過來。
盧嶠施施然地朝荀遠微彎腰拱手,溫聲道:“見過殿下。”
末了又掃了戚照硯一眼,輕輕頷首:“沒想到戚郎君也在此處。”
雖然兩人從前同在弘文館的時候,便是同窗兼宿敵,但那時偶爾有些摩擦,也不過是因為文人相輕,瞧不上彼此的文章,真要一起吃酒的,他們倒是都沒有推拒過。
上次在宮中遙遙看見盧嶠的時候,戚照硯並不想麵對他,也不想回憶起三年前的大理寺牢獄,故而找了個由頭,先行離去了,這次卻是正好當麵碰見了,便不得不回了他這個禮。
隻是盧嶠的目光並沒有在戚照硯身上多留,隻是轉身抬手,以極其有分寸的動作輕輕拂去荀遠微肩上的落雪。
荀遠微在他的動作下,也稍稍往後傾了傾身,看到自己右肩上的一些雪痕,也跟著抬手掃了掃。
隻是一個很簡單的動作,卻讓盧嶠的傘籠覆在了荀遠微頭上。
若說距離,似乎真得是盧嶠和荀遠微的距離更近一些。
遠微卻並未留意到其中有什麼不對,隻是一邊往寺廟門口的方向走,一邊轉頭問盧嶠:“望岱,沒曾想會在這裡遇見你,高正德說你這幾日一直因病告假,章綬的案子結了後也沒見你去太府寺,我還說什麼時候遣春和帶太醫過去瞧一瞧呢。”
望岱,是盧嶠的表字。
荀遠澤當年沒有起兵的時候,荀遠微便和盧嶠認識了,盧嶠長她三歲,他及冠後家中為他取了表字後,她便一直喚盧嶠的表字望岱。
盧嶠則是一副寵辱不驚的模樣,“入了冬沒怎麼注意,惹了舊疾複發,左右當時也要避嫌暫居於家中,臣便來了大興善寺靜心養病,這都是次要的,知曉殿下日夜憂心定州百姓,定州遭此難,也是臣在河北道觀察使任上未能恪儘職守,辜負了先帝和殿下的期望,故而來寺中為定州的百姓抄寫一些經書。”
他說完用拳抵在自己唇邊,低聲咳嗽了兩聲,才回頭和荀遠微笑了笑:“臣失儀了,請殿下見諒。”
“舊疾複發?我怎麼不記得你之前還有這樣的傷病?”荀遠微蹙了蹙眉,語氣中略顯擔憂。
盧嶠搖了搖頭,說“不妨事的,原不過是些小毛病,勞殿下掛念了,”他中間頓了頓,又道:“說來也是讓殿下笑話,河北道的幾個州,比起長安會略冷一些,剛調過去的時候還不太習慣,添加衣物不及時。”
戚照硯撐著傘在旁邊聽著,隻是壓低了眉,心中卻有些忿忿不平。
盧嶠這人,最是工於心計,從前讀書的時候,戚照硯便覺得他做文章不從經典本心出發,反倒是最會討好弘文館為他們授課的夫子,夫子提到從前誰文章做的好,他便跟著稱頌,也不管那人的文章做得是不是真得好。
不過戚照硯十七歲那年的時候被周冶認作學生,也就不在弘文館讀書了,和盧嶠的交集也便漸漸少了。
他想起從前的事情,再看到盧嶠在荀遠微麵前的這副模樣,心中多少有些鬱悶在的。
不由得腹誹一句:你是沒有見過他在大理寺審犯人的模樣。
荀遠微看著風吹過盧嶠大氅衣領上的絨毛,道:“說到底也是因著國事,我之後叫春和找個太醫去盧宅替你瞧一瞧,還這般年輕,不要落下病根才是。”
盧嶠彎唇一笑:“多謝殿下關心。”
戚照硯隻覺得盧嶠說這話的時候眼風有意無意地往自己這邊偏了偏。
“我瞧你在地方上曆練了這兩年,心性到底比從前沉穩了許多。”
荀遠微看見他一副謙遜的模樣,不由得想起三年前那個在皇兄和她麵前直陳戚照硯罪責的盧嶠,誇讚了句。
“還是仰賴先帝肯委任臣以河北道觀察使的重任,讓臣真正深入黎民之中,有些長進,往後也好為殿下和陛下效力。”盧嶠不緊不慢地回答,可謂是一語雙關。
既在荀遠微麵前謝了先帝的恩,又和荀遠微表了忠心。
畢竟他算是範陽盧氏年輕一輩中最有作為的了,即使是偏房庶子出身,但範陽盧氏後麵的擔子八成還是要落在他身上的,他這便算是提前和荀遠微表了忠心。
荀遠微自然也聽出了他話中的意思,雖沒有明白回應,也沒有拒絕。
觀音殿的位置本來便離寺門不遠,說這幾句話的功夫,便已經到了寺廟門口。
戚照硯瞧著這一路上都是盧嶠在和荀遠微說話,一低頭便看見荀遠微手中還捏著那些桂圓,於是便道:“冬日天乾冷,殿下還是要當心一些,桂圓這東西,吃多了容易上火。”
盧嶠看了荀遠微手中的桂圓,又看著戚照硯手中也攥著數量相同的桂圓,一想方才是在觀音殿前遇見兩人的,便猜了個七七八八。
他隻是在荀遠微沒有留意到的時候朝著戚照硯揚了揚眉,又和荀遠微道:“說到敗火,臣倒是有些心得。”
荀遠微看向盧嶠,“哦?”了聲。
盧嶠便道:“臣從前在河北道任職的時候,和當地的百姓學了枸杞燉梨,練了幾年,如今也能拿得出手了,若殿下不嫌棄,可否賞臉一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