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欲雪(1 / 1)

還君春衫[雙強] 辛試玉 5640 字 5個月前

戚照硯搭在木桌上放著的粗瓷茶杯上的指尖停了下。

他方才確實隻是無意間一提,但當荀遠微問出來的時候,他一時似乎有些難以回答。

如老嫗說的那般稱作夫妻太過冒昧,兄妹又是萬萬不能的,這麼一想,荀遠微說的記賬先生的身份和行商的商人的身份的確是最合理不過的。

空氣凝滯了一瞬。

戚照硯又收回指尖,仍然沒有抬眼,輕聲道:“隻是臣,屬下並不擅長。”

荀遠微對此似乎並沒有任何介懷的地方,隻是隨手提起桌子上放著的茶壺,“出門在外,又不會真得叫你去算賬,”在發現茶壺是空的後,她又將茶壺放回原位置,“更何況,我一點也不信你不通此道。”

戚照硯這一次並沒有反駁。

因為外麵恰好響起了敲門聲。

荀遠微下意識地想要起身去開門,戚照硯卻先她一步,繞過了桌子,輕輕在她披著鬥篷的肩上點了下,搖了搖頭。

遠微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畢竟哪裡有主子和下屬同行,開門交涉這樣的事情讓主子前去的?

戚照硯從裡麵拉開了房門,果然是方才那個老嫗。

她手裡端著個托盤,聲音有些顫抖,“聽你們方才說已經在這附近徘徊了好幾日了,想來乾糧也沒有了,我家鍋裡正好還有些晌午剩下來的稀粥,方才熱了熱,給你們送過來。”

戚照硯雙手從老嫗手中接過那個托盤,上麵確實放著兩個帶著一點豁口的碗,裡麵盛著稀稀拉拉的小米粥,確實像是剛從鍋裡舀出來,還冒著絲絲縷縷的熱氣。

“多謝大娘。”

戚照硯換成了有些拗口的關中話。

老嫗看了眼兩人身上都披著輕裘鬥篷,又指了指拴著照夜白附近的那個草棚,道:“兩位若是覺得冷,那裡邊有些炭火,隻是我上了年紀,眼睛看不太清楚,可能要你們自己去拎上一筐過來點上。”

戚照硯將那兩碗稀粥擱在木桌上,語氣誠摯,一時竟挑不出半分錯漏來,“您肯收留我們便已經是大恩了,這樣的事情怎能勞煩您?”

荀遠微也從位置上起身,接上戚照硯的話,“您若是有什麼不方便,起炕拉炭火的事情,儘管叫我們來做。”

這話看似是隨口一說,卻是荀遠微在試探這個老嫗。

其一是找機會去老嫗的屋子裡觀察一下線索,其二是套一下這座茅屋裡還有沒有彆人。

荀遠微不太相信朱成旭會放心地把那麼重要的東西交給這麼個看起來腿腳不便,老眼昏花的老嫗。

但老嫗的回答並沒有讓她從中得到任何想要的信息。

“遠來是客,怎好再麻煩你們,”她說著看向桌子上放著的兩碗粥,說:“趁熱吃,一會兒該涼了。”

不知是否有意,老嫗絲毫不留痕跡地將這個話題繞了過去。

戚照硯垂了垂眼,沒有多做揣摩,和荀遠微道:“那屬下先去提些炭火回來。”

荀遠微點了點頭。

老嫗也回了中間的房子,看起來對他們毫不設防一樣。

戚照硯心下有些疑惑,但又說不出來哪裡有問題,隻好先將心事壓下來,去草棚裡挑揀了些炭火,在即將進門的時候,看著手上沾染的灰塵,就近捧了一把雪,在掌中揉碎,將手淨了,複起身提著竹篾編就的筐子進了門。

荀遠微看坐在原處,用手撐著下頷,眼睛沒有從那兩碗粥上挪開半分,隻是有一下沒一下地用指尖敲著那個水壺。

空蕩蕩的茶壺被敲響,發出細微的聲響。

戚照硯想起荀遠微剛進來的時候提起水壺又因為水壺空了,隻能將水壺放在原處的動作。

便用手壓了壓自己的袖子,在桌子前稍稍彎腰,指節勾提起水壺的把手。

荀遠微也在這個時候抬頭看向戚照硯。

他的眼睫纖長,這個仰頭的視角並看不清他的眸色。

她卻忽然覺得,戚照硯的眉目間少了幾分一個月前不食人間的清冷感,反倒平添了幾分平和。

以至於荀遠微覺得他的嗓音也跟著變溫醇了些。

“您不是想飲水麼?”

隻有兩個人在的時候,戚照硯沒有像在宮闕中那樣稱呼她為殿下,但又或許是因為“主上”這兩個字從他口中實在說不出來的緣故,故而他隻稱呼為“您”。

荀遠微便將手撤了回去。

戚照硯的動作沒有多做停留,隻是順著原來的動作將水壺提起來,轉身出門,又將那扇單薄的木門關上。

滿地都是積了幾日的雪,戚照硯尋了處無人到訪的地方,斂衣蹲下來,先是將水壺上的蓋子打開,又小心翼翼地將水壺沒入厚雪裡,讓乾淨的雪侵入鐵壺裡,接著拾起旁邊的蓋子,將進不去的雪往壺口裡撥了撥,如此反複,等到用壺蓋子的邊緣將雪壓瓷實了,他才緩緩起身,朝那處草屋裡去。

一陣冷風吹過來,讓他沾了雪的手僵了僵。

甫一靠近屋門,戚照硯便聞到了一陣有些嗆鼻的煙味。

其實他方才拾取炭火的時候,留意到了炭火都是最便宜的灰炭,此刻不用想,也是那位長公主殿下在嘗試給屋子裡的火爐生火了。

等他推開門,確實如此。

荀遠微站在爐子旁,手裡握著火鉗子,正往裡麵填了一塊炭。

屋子裡全是灰煙。

戚照硯這次沒有關門,反而是將門大開著。

若是沒有乾淨的空氣進來,用不了多久整個屋子都會被灰煙所籠罩。

荀遠微似乎是沒有留意到戚照硯進來,還在用火鉗子撥弄著裡麵的灰炭。

結果就是,方才還能看見一點火星子,如今已經全然看不見了。

戚照硯抬眼看了下連著火爐子的煙囪,心下便明白了。

他將水壺擱在桌子上,而後從荀遠微的背後捏住了她手中的火鉗子。

方才碰了許久雪的手,如今雪全部消融後,讓戚照硯的指尖已經帶上了些灼燙之意。

荀遠微的指尖正好碰到他的虎口,在察覺到身後有人後,本能地撤開手踅身攥住身後之人的手腕,不讓自己處於被動的處境。

但在看清身後人是戚照硯的時候,又將手鬆了開來,“原來是你。”

隻是這一開口說話,屋子裡還沒有散去的濃煙便嗆入了她的口鼻,讓她不得不掩唇輕咳了兩聲。

戚照硯斂了斂眉,單手解下自己身上披著的雪白的輕裘,放在一邊的凳子上,看著爐子裡麵填著的灰炭,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而後將火鉗子探入爐子,先是夾了兩塊被荀遠微放進去的灰炭,將其放回一邊的竹篾筐裡後,又提著火鉗,在爐膛裡戳弄了幾下,原本被填進去的灰炭壓住的火星子又冒了上來,在灰炭的表麵露出星星點點的痕跡來。

他觀察了會兒,將手掌橫在爐子上方,試探了會兒,才將方才夾出去的灰炭放回去,卻沒有讓炭火壓住帶著火星子的舊炭。

直到火苗的外焰慢慢舔上新炭,爐子裡傳來細細碎碎的聲音,戚照硯才將方才被荀遠微挪下去的爐蓋搭上,又順手將桌子上放著的水壺放在爐子上。

荀遠微站在一邊瞧著他這一套熟稔非常的動作,一時有些驚訝。

戚照硯做完這一切,才將火鉗靠在火爐邊上,看著屋子裡麵的煙塵已經散地差不多了,才出門在雪地裡攬了一把雪,使手又恢複從前的乾淨。

門關上後,屋子裡很快暖和了起來。

屋中一時隻有爐子中炭灰掉落的聲音和壺中的水響動的聲音。

戚照硯這才說:“這樣的事情您交給屬下來就可以了,灰炭把握不好的話很容易冒出煙來嗆到人。”

他眉目舒展,語調溫和,雖然辨彆不出來情緒,卻讓人覺得分外的安心。

荀遠微忽然想起來嫂嫂當年誕下荀禎的時候身子不太好,兄長也是這樣在細心地為屋子裡的火爐添上炭火,又和家中廚司的廚子學了各種藥膳的做法,從不肯假手他人。

起初也不甚熟練,手上被燙出了好幾個水泡,後麵竟然也越來越行雲流水,甚至比家中的廚子手藝還要好。

她當時年紀尚小,也想要荀遠澤給她分一些,荀遠澤卻說:“這是做給你嫂嫂的,等你日後成了親,叫你的夫君給你做。”

想到這裡荀遠微用手蹭了蹭鼻尖,說:“我從前在武州的時候也是起過爐子的,還是第一次碰到這樣的事情。”

戚照硯抬手指著連著火爐的煙囪的拐角,道:“這間屋子的煙囪通向外麵的方向和此時的風向是相對的,稍有不慎煙就容易返回來。”

荀遠微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說:“你一向謹慎。”

戚照硯這才看向荀遠微,卻發現她的鼻尖上不知在什麼時候蹭了一點薄灰,他低咳了兩聲,本想抬手指出來,卻意識過有些冒昧,便指了指爐子,又點了點自己的鼻尖,以此提醒她。

荀遠微稍怔了下,一時沒反應過來他的意思。

戚照硯隻好深吸了口氣,說:“您的鼻尖上,沾染了灰塵。”

荀遠微這才抬了抬袖子,將那點煙灰蹭去,道:“未曾想你對這些如此熟練。”

戚照硯蜷了蜷手指,輕輕“嗯”了聲,看起來似乎有些心事,卻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但他沒有給荀遠微繼續這個話題的機會,隻是指了指桌子上的那兩碗稀粥,“折騰了半天,想來也不能吃了。”

荀遠微沉吟了聲,看向戚照硯,說:“就算沒有這樣的事情,這碗小米粥我也是萬萬不敢吃的。”

戚照硯回頭看了她一眼,挑了挑眉。

荀遠微道:“你和那個老嫗說話的時候,帶著一半的靺鞨口音,即使她聽不出靺鞨口音,你也說了我們是河西過來長安做生意的,靺鞨與大燕的關係這幾年緊張得很,她竟然毫不設防地便主動留我們住在家中,尤其是手中還有那麼重要的證據的情況下,乍一看是因為善心,但若仔細想,這件事是不對的。”

她說著抬手取下自己的耳墜,將上麵懸著的流蘇在粥中探了探,但銀質的流蘇並沒有變黑的痕跡,荀遠微又撥了撥垂下來的鬢發,將耳墜戴了回去。

不是劇毒,但不代表不是彆的東西。

戚照硯將目光投向門外草棚的方向,道:“屬下方才去撿灰炭的時候,便察覺到了異常,”他垂了垂頭,像是想了想當時的情況,複啟唇道:“草棚中用以砍柴火的木墩子上麵的刀斧痕跡,看著一點也不像是一個行動不便的老嫗能夠做到的,也就是說這個院子裡不隻有她一個人。”

荀遠微聞言,也稍稍蹙了蹙眉,道:“我的人告訴我,今日一早,那個老嫗出來撿拾過柴火,既然家中有年輕力壯的男子,她又為何要出來撿拾柴火呢?”

兩人對視一眼,目光又同時落到桌子上放著的碗上。

兩碗小米粥的此時已經完全涼了下來。

荀遠微端起兩個碗,走到後麵的窗前,將窗子支開,便將兩碗粥都倒入了雪地裡。

外麵的雪依舊很大,用不了多久,這些米粒的痕跡便會被大雪儘數掩埋。

防人之心不可無。

不知何時,戚照硯已經走到了她身邊,眸光卻對向了她手肘邊上的牆壁。

他從袖中探出手來,輕輕撫了撫那麵牆壁,而後屈起指節,輕輕在上麵叩了兩下,聲音不大,但兩人都察覺出來不對勁。

牆是空心的,這間屋子與老嫗居住的屋子正好緊挨著,也就是說老嫗的屋子中,有一處牆是被鑿空了,那些往來通信,極有可能是存放在裡麵了。

兩人看向彼此眼底,同時道:“請君入甕。”

但如今風雪很大,既然老嫗的目的不純,若是擅自離開,一定會讓她起疑。

戚照硯從荀遠微手中接過那兩個碗,朝著她點了點頭。

荀遠微便鬆了手,看著戚照硯端著碗離開了屋子。

屋子的隔音不算好,不過多久,她便聽到了戚照硯和老嫗說話的聲音。

“多謝大娘,隻是這碗我們要放在何處?”

“交給我便好。”

隻有這麼簡單的兩句,等到戚照硯回來後,荀遠微才輕聲問道:“如何?”

戚照硯想來也意識到了隔音的問題,於是走到她跟前,用隻有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道:“掃了一眼,她的那間屋子背麵也有這麼一扇窗,並且兩扇窗是緊挨著的。”

荀遠微點了點頭,看向火爐,轉頭問戚照硯:“水是不是開了?”

戚照硯瞧了眼,用袖子墊在水壺的把手上,提起水壺,在兩個粗瓷水杯裡倒上熱水。

於現在的他們而言,隻能等。

畢竟他們不清楚粥中到底是什麼東西,即使沒有問題,此時也不得不小心行事。

戚照硯看著荀遠微眉心緊蹙,想了想,說:“文人講究煮雪烹茶,現下卻沒有茶,隻有新雪煮熱的水,倒也彆是一番拙趣。”

晚來寒重,紅爐醅雪。

青燈耿牖,西窗剪燭。

冬日晝短,夜色悄然降臨時,也聽到了細微的門響聲。

荀遠微起身,將自己的鬥篷搭在凳子和桌子上,戚照硯也趴睡在了桌子上。

荀遠微打開後窗,撐著窗沿便翻跳了出去。

窗子合上的一瞬,房門也被從外麵打開了。

月色在門口曳出一道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