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觀音(1 / 1)

還君春衫 辛試玉 3208 字 5個月前

簌雪落重簷,杳杳鐘聲晚。

兩邊祈福的殿前掛著寫著香客殷殷心願的紅綢帶,觀音殿前有一頂香鼎,裡麵密密麻麻地插著點燃的香,香灰於積年累月下,已經鋪了厚厚的一層。

戚照硯和荀遠微就這麼相對而立。

荀遠微出宮的時候是乘坐馬車的,晌午時雪短暫地消停了會兒,她也就沒有讓春和撐傘跟著,如今春和與車夫都在大興善寺外麵等著她,卻沒有想到就進來這麼一小會兒,外麵竟然又飄起了雪。

戚照硯瞧著荀遠微手中隻是握著一枚木簽,也沒有撐傘,便往前走了兩步,將手中持著的傘輕輕往她那邊歪斜了一些。

他抬了抬手,但最終也隻是和荀遠微說:“殿下,您發上落了雪和枯葉。”

荀遠微在發髻上撥弄了兩下,許是因為發髻盤得稍有些繁複,她一時也沒有找到戚照硯說的葉子在哪裡。

戚照硯瞧著她幾次手指都快要觸碰到那片扁長的枯葉了,卻還是繞了過去,偏偏不摘掉他瞧著又難受,便緩緩俯身,伸出手指將那枚枯葉從她發髻上摘了下來,枯葉尾巴上沾上的雪花,在他指尖觸碰到的一瞬,也消融在了他的指尖。

他鬆開了指尖,那枚枯葉便順著風遠去了。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和荀遠微的距離靠得未免有些太近了,近得好像能聽見她的呼吸,於是又往後挪了半步,隻是手中握著的傘並沒有從荀遠微頭頂偏移半分。

兩人立在同一把傘下,就恍若隔絕了世間萬籟一樣。

恰巧此時,身後的觀音殿有了些動靜。

是一對年老的夫婦從右側的台階下來,老嫗被老翁背在背上,老翁手中還握著一節拐杖,瞧著應當是妻子的,步履雖緩慢,每一步卻都穩。

另一側是一對年輕的夫婦往台階上走,看著應當是要去拜觀音的,兩人也如同荀遠微和戚照硯一樣撐著同一把傘,女娘提著裙角,郎君便伸手挽住女娘的胳膊,正巧與他們擦肩而過,兩人都聽到了郎君囑咐自家娘子的那句:“卿卿慢些,小心腳底。”

此時,最後麵的銅鐘被撞響,鐘聲隱隱約約地傳過來。

荀遠微的目光在他們身上停留了一瞬,又回過頭來看向戚照硯,問道:“戚郎君可曾聽過這寺中的鐘聲也是有些福祿上的講究的。”

戚照硯頷首,“請殿下賜教。”

“敲鐘三下,分彆寓指福、壽、祿,若是有璧人在晚鐘響時拜觀音,便可以白頭永偕。”

戚照硯有一刹的失神,他又想起了戚令和之前說的話,但他很快將這些不該有的心思從心中擯棄。

不過是舊日坊間傳聞而已,更何況,自己也早已非當年的戚照硯。

荀遠微說的也本是那對前去祈福的夫婦,見戚照硯不應,也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又留意到戚照硯手中也捏著一枚木簽,便問道:“戚郎君竟也來大興善寺祈福麼?”

戚照硯應了聲,說:“心有所願。”

荀遠微歪了歪頭,“是為了你那日所說的在意的三兩個人而來麼?”

“是。”

戚照硯此來大興善寺,的確是心中有所掙紮。

昨日章綬讓他隻管循著心跡去做,讓他不要顧慮太多,可他怎麼能夠?

周冶三年前死的時候,都不要他來大理寺見他最後一麵,本來被判了斬刑,他自知救不了周冶,但為了在周冶行刑前見他的老師一麵,戚照硯甚至第一次對盧嶠低了頭,那是他自己受刑的時候,都不曾委聲去求的人。

可換來的卻是周冶在獄中撞壁而亡的消息,遺言是,不讓戚照硯見他的遺體。

他後來知曉周冶真正的死因時,隻恨自己當日沒有違背周冶的遺言,沒有去見他最後一麵。

此後長達三年,更是隻敢在客棧中遙遙望著周冶的墳塋,卻不敢前去拜謁一次。

但這次章綬勸他想清楚,他再次陷入了困頓和掙紮之中,他真得要重新步入這道洪流麼?

他真得還能承受一次至親之人離開的痛苦麼?

他想不通,也做不了決斷。

於是來了大興善寺,於神佛前,試圖問問周冶的意思。

冷風吹拂過他的鬢發,他虔誠地跪在蒲團上,既是問諸天神佛,也是問周冶:“我還是踏入這趟渾水裡了,您會怪我麼?”

叩完後,他去旁邊的小和尚跟前抽了簽,是第三十五簽,中平,申宮。

他懷著重重心事,捏著那支書寫著簽文的木簽出了門,卻沒想到,迎麵遇到了荀遠微。

那支木簽被戚照硯隻握住了半邊,上麵的一部分還露著。

由是荀遠微很輕而易舉地便可以看到上麵的內容,“第三十五簽,這麼巧,我也是這道簽!”

荀遠微說著將自己手中的那道簽拿了出來,在戚照硯麵前晃了晃,念道:“衣冠重整舊宿風,道是無功卻有功;掃卻當途荊棘刺,三人共議事和同。”

簽文的內容戚照硯自然是熟悉的,畢竟是小和尚方才才為他解過的。

戚照硯也將自己手中藏了一半在袖子裡的木簽拿出來,正好和荀遠微手中的木簽碰在一起。

兩人去的是不同的殿,許的不同的心願,卻抽到了一模一樣的簽,是陰差陽錯,還是命運造化?

戚照硯看了眼簽麵,道:“小師父和臣解這道簽的時候說,堅定所想,必會掃清當途荊棘,臣也祝殿下可以得償所願。”

荀遠微彎了彎唇角,“我所願……”

她這句話沒有說完,是被方才前去觀音殿祈福的那對婦人的聲音打斷了。

娘子和郎君都是素簪布衣,是長安城中最尋常不過的打扮,郎君撐傘的手上帶著繭子,是長期使用農具磨出來的,兩人應當冒著風雪才進城,故而才會在這個時候才來祈福。

娘子先是對著兩個人福了福,才說:“我和外子此次來菩薩跟前是來還願的,從前家中並不同意我與外子成親,那時我們便來了菩薩跟前,希望菩薩能成全我與外子,後來我家中瞧見外子踏實肯乾,外子下的聘禮數目也相當可觀,我家中便鬆了口,同意了我和外子的婚事。”

大燕民風相對開放,即使是未曾訂婚的男女,也可以在過節或有集市的時候溜出去同遊,有私定終身的,也沒有人為此事不恥,荀遠微聽著娘子一口一個外子,又是來還願的,想來確實是得償所願了。

娘子瞧著戚照硯和荀遠微同撐一把傘,兩人手中又都握著木簽,舉止卻又不甚親密,便以為兩人是曾經的她和她家郎君。

“我與外子得償所願,此次不但是來還願,也帶了些桂圓,想著若是碰見同樣祈願的有緣人,便將這份福氣也延續下去。”娘子說著從自己挎在小臂上捂著布的籃筐揭開,裡麵果然盛著桂圓。

娘子笑吟吟地從裡麵抓了一把,先放了一把在荀遠微手中,又抓了一把塞到戚照硯手中,“我瞧著兩位登對得很,好事將近呢。”

戚照硯和荀遠微對視了一眼,但又不約而同地撤回了目光。

那娘子沒有察覺到兩人神色中的不對勁,說完便挽著自家郎君離開了。

觀音殿前一時又隻剩下了兩人,捏著一把桂圓的兩人。

戚照硯看著手中的桂圓,更加無措。

他一時隻能想到成婚的時候,要在被褥上撒滿桂圓花生一類的物事,但方才那位娘子顯然是誤會了他和荀遠微之間的關係。

隻是他還沒來得及辯解,那娘子便先離開了。

他一時隻覺得手中的桂圓有些燙手,他清了清嗓子,才看向荀遠微,正好與她四目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