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輕輕拿起一塊溫潤的白玉,在晨光下細細端詳。那玉質地細膩,卻也有些瑕疵。這倒讓她想起吳希澈常說的一句話:人無完人,玉無完璧。當時她還笑他故作高深,如今想來,這話倒是說得透徹。
"你們看,"她將玉遞給離得最近的姑娘,"這玉雖有瑕疵,卻也不失為上品。做玉器最重要的,便是要認清玉的性質,因材施技。"
一個年紀稍長的姑娘怯生生地問:"那...那要如何認呢?"
明希微微一笑:"我自然會慢慢教你們。"她的語氣溫和,卻又帶著幾分堅定,竟與記憶中某個人的神態有幾分相似。這般想著,她心頭一暖,繼續道:"玉有溫潤、細膩、堅韌之美,更重要的是其中蘊含的氣韻..."
她不知不覺用上了吳希澈的那套方法。耐心地解釋每一個細節,循循善誘地引導她們思考。那些姑娘們漸漸放鬆下來,眼中也多了幾分神采。
"夫人真是好性子。"小荷在一旁感歎,"這般耐心地教導。"
明希聞言一怔,隨即笑道:"我從前也不像現在,可能......時間久了,人也慢慢變了。"她望向窗外的老梅,輕聲道,"教人不在多而在精。一字一句都要用心。"
不覺夜深,院中漸漸安靜下來。明希正要回房,卻聽見後院傳來細微的聲響。她循聲望去,隻見幾個姑娘圍坐在燭火旁,正在低聲討論著什麼。
"這個字怎麼讀?"一個年輕的姑娘指著掌心的玉牌問道。那是今日教授製玉時用來標記的牌子,上頭寫著"溫潤"二字。
"我也不識得。"另一個姑娘搖搖頭,麵露沮喪,"夫人說的那些道理,我都記在心裡,可就是不認得字。"
明希站在暗處,聽著她們的對話,心中不禁一動。這些姑娘大多出身貧寒,連最基本的識字都成問題。若是不能讀懂那些記錄工藝的古籍,如何能學得精深?她想起吳希澈常說,讀書明理乃是安身立命之本。當初他在南屏查訪時,最痛心的便是那些因貧困而失學的孩童。如今這些姑娘雖已不是稚童,卻也同樣渴望求知。
"你們在做什麼?"她輕聲問道。
幾個姑娘被嚇了一跳,慌忙站起來:"夫人,我們...我們隻是想多學些東西。"
明希看著她們忐忑的神情,心中一軟:"想學便學。從明日起,我每晚教你們讀書認字。"
姑娘們眼中頓時放出光彩,卻又有些遲疑:"這...這怎麼好?夫人已經夠辛苦了。"
"有何不好?"明希笑道,"你們既入了玉坊,便是一家人。"她頓了頓,又道,"況且,教導旁人,也是一件快活的事。"
從前一直以為快樂便是自己能得到很多,如今卻漸漸明白,教人向善,本就是一種難得的幸福。
於是從那日起,每日白晝教授製玉,夜晚便教她們讀書。院中常常亮著燈火到深夜,映出一張張專注的臉。有時她看著這些認真學習的姑娘,仿佛又看到了當初的自己。那時的她也是這般求知若渴,而吳希澈總是耐心地為她解答每一個疑問。
"夫人,"一個年紀稍長的姑娘問道,"為何要學這麼多?"
明希放下手中的書,目光柔和:"因為讀書能讓人明理,讓人看清自己的心。"她想起他常說的話,一字一句道來:"人生在世,不能隻會一味順從。要有自己的主見,要能分辨是非。這些,都要靠讀書來明白。"
姑娘們似懂非懂地點頭,眼中卻閃著渴望的光。明希看著她們,忽然覺得心中湧起一股暖意。這便是,授人以漁的快樂吧。
"夫人說得對。"玉蘭在一旁感歎,"我從前隻覺得製玉是個謀生的手藝,如今卻明白了,這也是一條光明的路。"
明希點點頭:"正是。手藝傍身,便不必仰人鼻息。讀書明理,更能讓人活出尊嚴。"她望向窗外的月色,輕聲道:"這世間的路,原來不止一條。"
她看著姑娘們,一個個臉上稚氣未脫,或許因為世俗常常規訓女子溫順,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她們習慣性依仗他人,如今麵臨現在的境地,卻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明希救了她們,便隻能一心跟著她,她說什麼便是什麼。人隻能看到自己想看到的,若是心隻在閨閣裡,那一生也不過是圍著三個男子打轉,而她比較幸運,有人鼓勵她,給她自由,引導她,給她選擇,而不是束縛她,規訓她,讓她臣服,讓她聽話,讓她心甘情願為三個男人奉獻自己的一輩子。
她再次語重心長地看著她們:“世間的路從來不止一條,這話並不隻是說給男子聽的,女子也是一樣。你大可以去試、去闖,不去嘗試,又怎麼知道女子不隻能夠相夫教子?若是你在我這裡待得不痛快,想要另尋一門技藝自立門戶也好,或者還是想找個安穩的人家嫁了也好,我都不會攔著你。我給你們機會,給你們選擇,至於要如何選,這人生的路要如何走,終究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隻盼望在這段日子裡,大家能彼此扶持,也好好在自個心裡想一想,年華就這麼幾年,不要稀裡糊塗地浪費了自己便好。”
她這番話說的懇切,女孩們心裡聽著也都溫暖,竟然也都聽進去了,初聽覺得驚訝,但仔細想想卻覺得有道理,心裡感激遇到個這樣的老板娘。
*
日子一天天的也熬過去。
明希從案前抬起頭來,隻見月色已然西斜。她正在修改一本製玉的教程,這些日子以來,她將玉坊的各種工藝都記錄下來,希望能讓更多人學會這門手藝。
"夫人。"玉蘭輕聲喚道,"有一件事想請教。"
明希示意她坐下:"何事?"
"那個叫小翠的姑娘,"玉蘭欲言又止,"她...她想回家。"
明希微微一怔。小翠是前些日子新來的,聽說她的親人都在彆處,隻是一直無處打聽消息。這些日子在玉坊學藝,倒也漸漸安定下來。如今卻突然要離開,倒是讓人意外。
"她可是遇到什麼難處?"明希問道。
玉蘭搖搖頭:"不是。她說,想把這門手藝帶回家去。那邊的姑娘們,也該有個謀生的出路。"
明希聽了這話,忽然覺得心頭一熱。這便是她想要的改變嗎?一個人獲得新生,便想著幫助更多的人。就如同當初吳希澈幫了她,她便也開始幫助這些姑娘們。這般想著,她不禁笑了:"既是她的心願,那便讓她去吧。"
"可是..."玉蘭有些擔憂,"一個姑娘家,這般遠行..."
"無妨。姑娘在外,的確是有些麻煩..."明希擺擺手,"我來安排。"她提筆寫了一封信,交給玉蘭:"讓她帶著這封信去找碼頭商隊,一路有人照應。"
玉蘭接過信,卻又猶豫道:"夫人,您說,日後會不會有更多人想離開?"
明希望著窗外的月色,輕聲道:"走便走吧。玉坊不是樊籠,她們能在這裡學到本事,已是好事。日後若是想去彆處闖蕩,那便是她們的緣法。"
“人生在世,總要去尋自己的路。我們能做的,不過是為她們指一個方向。她們若能學到一個安身立命的本事,最終能有個好的歸宿,我就沒什麼遺憾了。"
"夫人這般想得開。"玉蘭感歎道。
明希卻搖搖頭:"不是想得開,而是明白了一個道理。"她抬頭看向玉蘭,眼中帶著幾分堅定和哀傷,"吳大人教會了我,所以我也要教會她們。你說,就算他真的死了,泉下有知,也會欣慰吧?"
這般說著,她又低頭翻看那本教程。月光從窗欞透進來,映在她的臉上。玉蘭看著她專注的模樣,忽然想起夫人剛來時的情形。那時的她還帶著幾分驕矜,如今卻變得如此通透。這般改變,大約便是夫人所說的"新生"吧。
*
"春花,這個圖樣畫得極好。"明希端詳著手中的設計稿,不由得讚歎。那是一幅"拴線係魂"的玉佩圖樣,線條流暢優美,既保留了南詔的特色,又彆具匠心地加入了京城貴族常用的紋飾。明希摸了摸手上的紅繩,她曾經把自己的故事講給這些八卦的小姑娘們聽,不想她竟然心思巧妙,把它做成了玉佩。
對麵的姑娘微微垂首。春花生在京城望族,從小便受過良好的教育。隻是家道中落後,不得不尋一條生路。來玉坊時,她曾羞於提起自己的身世,如今卻漸漸放下了顧慮。
"多謝夫人誇獎。"她輕聲道,"隻是這圖樣,還需要些改動。"
明希挑眉:"哦?如何說?"
"這個紋路雖是上等人家喜歡的款式,卻未必適合尋常百姓。"春花指著圖紙上的某處解釋道,"若是能簡化些,既不失雅致,價格也能親民些。"
明希聽了這話,不禁微笑。春花來時還帶著幾分大家閨秀的矜持,如今卻已經開始考慮實際的問題。這般轉變,著實令人欣慰。
"你說得對。"她點點頭,"玉器雖貴重,卻不該成為可望而不可即的東西。"真正的匠人,是要讓普通人也能擁有美好的事物。
春花點點頭,又道:"而且,每個人的故事都不同。這'拴線係魂'的寓意雖好,卻也該有不同的詮釋。"
明希心中一動:"此話怎講?"
"比如這位客人,"春花翻開另一張圖紙,"她想把玉佩送給遠行的兄長。我便在這裡加了一朵芙蓉,取'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之意。"
明希看著那精巧的設計,不禁感慨:"你能想到這些,很好。"
春花卻有些羞赧:"這些都是夫人教的。您說過,做玉器不隻是雕琢花紋,更要懂得人心。"
明希輕輕撫摸著圖紙,想起吳希澈為她係上紅繩時的情形。他說要讓她此生無憂,可如今,她卻總是在擔心他的安危。這"拴線係魂"的玉佩,原是她為了紀念他而設計的,卻不想漸漸成了玉坊的招牌。
"夫人?"春花見她出神,輕聲喚道。
明希回過神來,拿起另一張圖紙:"這個款式也很好,隻是這裡的弧度還可以再圓潤些。你要記住,玉器最重要的不是華麗,而是溫潤。就像..."她頓了頓,"就像一顆真誠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