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希望著窗外,隻覺得這些時日都沒有這般難熬過。自那日收到吳希澈的回信,她心裡便如同打翻了五味瓶,說不清是什麼滋味。那句"我陪你一起找找活下去的意義",時常在她耳邊回響,有時半夜驚醒,都覺得那字字句句刻在心底。
可她終究還是想死的。
隻是世事難料,楊明雪太了解她的性子。這些日子,但凡她露出一絲輕生的念頭,便有人守在身邊。李姨娘更是派了好幾個婆子輪番看著,連喝水用膳都要人盯著。這般嚴防死守,倒像是怕她尋了短見,壞了楊家的名聲。
"小姐,該用藥了。"初雨端著一碗湯藥進來,麵露難色,"這是姨娘吩咐熬的,說是能安神。"
明希冷笑一聲。她知道李姨娘是怕她想不開,可這般拘著她,又能如何?終究是要嫁出去的。想到這裡,她心中又是一陣煩悶。那些原本該屬於她的榮光,此刻都成了他人的嫁妝。
"倒了吧。"她淡淡道。
"小姐......"初雨猶豫道,"姨娘說了,若是小姐不喝,便要罰奴婢跪在這裡不得起來。"
明希抬眼看她,果然見那丫頭已經跪了下來。她心知這是李姨娘的法子,這丫頭定是領了死命令,若不把藥灌進她嘴裡,便要在這裡跪到天明。
"給我吧。"她接過藥碗,一飲而儘。
庭院外傳來丫鬟們的喧鬨聲,想必是在忙著布置喜事。這兩日她雖足不出戶,但耳邊總能聽見些許風聲。說是東院那邊擺了八抬大轎,光嫁妝就有十二抬,連遠在江南的親戚都送了賀禮來。想來那個占了她身子的人,此刻正在繡樓上精心梳妝,準備以最耀眼的姿態嫁入王府。
而她這裡,卻隻有兩三個丫鬟在收拾東西。李姨娘雖是費儘心思為她準備了一些體麵的嫁妝,可到底比不得嫡女的排場。從前她最是看不上庶女的寒酸,如今卻要自己嘗這般滋味。
"預備吉服了!"外頭傳來嬤嬤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明希聽見幾個丫鬟進來的腳步聲,還有綢緞摩擦的窸窣聲。想是送她的嫁衣來了。這件嫁衣她曾見過一麵,是李姨娘變賣了幾件首飾才添置的。料子雖是上好的,卻也比不得東院那邊描金繡鳳的霞帔。
待嬤嬤們為她穿戴停當,又聽見有人拿了蓋頭來。一層薄薄的紅綃垂下,遮住了她的視線。這般也好,至少不用看見那些令她心痛的景象。隻是這蓋頭的質地,想必也比不得東院的那一頂。她從小在繡房長大,單是觸手的感覺便知道,這料子差了不止一籌。
"姑娘,該去拜彆老爺夫人了。"嬤嬤在外頭輕聲道。
明希深吸一口氣,在丫鬟的攙扶下慢慢起身。穿過回廊時,她聽見不遠處傳來陣陣喜樂聲。那邊自是熱鬨非凡,她這裡卻連個吹笛的都沒有。也是,一個要做王妃的,自然要風光些;一個嫁與寒門,有這般體麵便夠了。
踏入正堂時,香燭的氣味撲麵而來。隔著紅蓋頭,她隻能看見影影綽綽的人影。父親一定是坐在主位上,一如既往地威嚴;母親想必在一旁,眼中盛滿了對"明希"的期許。
等她跪下行禮,果然聽見父親低沉的聲音:"往後在夫家,該謹記自己是楊家的女兒。"
這樣的話,她聽了十幾年。從她記事起,父親就在耳邊灌輸:女兒是要聯姻的。詩詞歌賦要學,不是為了陶冶性情,是要在貴人麵前顯得大家閨秀;琴棋書畫要通,不是因為愛好,是要襯托出楊家教女有方。如今聽來,這些話竟顯得格外刺耳。
"明希。"
這一聲輕喚讓她心頭一顫。是母親的聲音,卻不是喚她。隔著紅綃,她仿佛看見母親慈愛的目光落在那個"楊明希"身上。
"明希,你要記住,你是要去做王妃的人。"母親的聲音溫柔而莊重,"往後在王府,一言一行都要為楊家著想。"
一滴淚悄然滑落,很快被紅蓋頭吸去。這般叮囑,往日裡她是最受用的。可如今聽來,卻如刀絞般難受。那個曾經滿心滿眼都是她的母親,此刻怕是看都未曾看她一眼。原來在這楊家,她們姊妹不過都是聯姻的工具罷了。嫁得好的,便是掌上明珠;嫁得差的,也隻能自生自滅。
忽聽見一聲啜泣,她循聲望去,隻能看見一個模糊的身影快步走來。是李姨娘。
"三小姐......"李姨娘顫抖著聲音道,想必是拉住了她的手,"我不指望你有什麼大出息,隻望你平平安安的。"那聲音哽咽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往後在夫家,要謙卑些,忍讓些。女人嫁了人,便是嫁夫隨夫,以夫為綱......"
聽著這些樸實的話,明希忽然覺得心頭一陣酸澀。從前她最厭惡李姨娘這般卑微的樣子,可此刻卻覺得,這才是真正的關切。至少,李姨娘是真心實意地盼著她好,而不是把她當做攀附權貴的工具。
"時辰到了。"嬤嬤在一旁提醒道。
依著丫鬟的攙扶,她緩緩起身。耳邊傳來窸窣聲,想必是那個"楊明希"也起身了。隔著紅蓋頭,她似乎看見母親拉著那人的手說著體己話。這個家終究是一麵鏡子,映出她們姊妹的命運:一個要榮耀門楣,一個不過是可有可無的陪襯。
轎子停在門外,她聽見轎簾被人掀開的聲音。這必是一頂尋常的小轎,與她曾經幻想過的十裡紅妝相去甚遠。待她被人扶著上轎時,紅蓋頭下的淚水終於決堤。
多諷刺啊。她努力了十多年的風光,如今都成了他人的嫁衣。而她自己,卻要在這小小的轎中,搖搖晃晃地去往一個全然陌生的人生。淚水浸濕了紅綃,她卻連擦拭的心思都沒有。
轎子緩緩抬起,一陣輕微的晃動。
明希坐在這方寸之地,聽著外頭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從前她曾無數次想象過出嫁的情形:十裡紅妝,八抬大轎,前頭的吹鼓手要排出老遠,路過的行人都要駐足觀望。她要風風光光地嫁入王府,讓滿京城的人都記住她的風采。
可如今,她卻隻能在這小小的轎中,聽著零落的腳步聲。從始至終,不過寥寥數人相送。想來此刻,那個占了她身子的人,正在那頂描金鳳轎中娉娉婷婷,享受著所有人的豔羨目光。那原本是屬於她的榮光,如今卻要眼睜睜看著旁人占去。
轎夫的腳步聲中,隱約傳來遠處的鑼鼓喧天。那邊定是"楊明希"的迎親隊伍,聲勢浩大,熱鬨非凡。這般對比,更叫她心如刀絞。一樣是楊家的女兒,待遇卻天差地彆。可笑她從前那般看不起楊明雪,如今卻要親身體會這等滋味。
"槐樹巷到了。"前頭有人喊道。
明希聽見轎子轉了個彎,又行了片刻,便在一處停下。這是吳家所在的巷子了。她記得那日聽府中下人議論,說是這巷子偏僻得很,連條像樣的石板路都沒有。那時她還嗤之以鼻,覺得楊明雪一個楊家的小姐,竟要嫁到這等地方來。
轎子放下,有人掀開轎簾。她被人扶著下轎,聽見周遭人聲嘈雜。那些聲音裡帶著幾分好奇,想必是在議論她這個新娘子。她心中一陣煩悶,隻覺得自己像是被人圍觀的獵物。從前她出門,都是前呼後擁,誰敢這般對她指指點點?
正自懊惱間,忽聽一個溫和的聲音道:"各位都散了吧,彆嚇到新娘子。 "
是吳希澈的聲音。
那聲音不疾不徐,卻自有一股威嚴。周遭的議論聲果然漸漸散去。明希卻覺得一陣心慌,他的樣貌她記得不是太清,有關於他的回憶竟是那幾封信件,而他此刻就站在她麵前,可她隔著紅蓋頭,卻看不清他的模樣。
迎親的隊伍漸次入院,一路行至正堂。明希聽人喚她跪下,與吳希澈一同拜見天地。從前每每想到這個場麵,她總覺得自己定會羞赧難當。可此刻,她心裡竟是一片空茫。那些拜天地、敬高堂的禮數,不過都是虛應故事罷了。
拜堂時一杯合巹酒,她隻淺淺抿了一口。那酒遠不及東院準備的玉液金波,卻比她從前嘗過的任何佳釀都要苦澀。這一口酒下肚,她這一生可就真的栓在了這個寒門學子身上。
待到禮畢,便有人領她去洞房。一路行來,她聽見有人笑語低聲,說是這宅子裡久不通人氣,好在前幾日修整了一番,倒也能住得。她心中一苦,這等清貧,當真是她從前想都不敢想的。
"新娘子到了。"丫鬟推開房門,攙著她坐到床邊。
隔著紅蓋頭,她依稀看見幾點燭火搖曳。這時節的風已轉暖,卻還帶著幾分涼意。她聽見有人在房中忙碌,想必是在準備撒帳合巹的禮數。可這般簡陋的洞房,如何比得上王府的富貴?
直到四下無人,她才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隻盼你莫要太難過。"
明希一怔。她本以為吳希澈會說些俏皮話來逗她,卻沒想到他開口便是這般體貼。
他聲音輕柔溫潤,一字又一字地掉落在她的心尖。她一覺醒來被整個世界背棄,她不敢奢望有人能信任她理解她,但是此刻一句清淺的安慰,卻成了她這些天唯一感受到的理解。天地茫茫,命運如此捉弄人,世人紛紛攘攘,連血脈至親也不曾關心她是誰,更彆提她開不開心。
天地寂寥,月色如霜,陋巷窄屋一間,紅得奪目的婚房。新郎倚在門前,不忍回頭。披著紅蓋頭的新娘,肩膀抖動,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她細長潔白的手緊緊篡著蓋頭,怕那塊布掉下來。
"不必急著揭蓋頭。"那人的聲音依舊輕柔,"你若是想哭,便哭個痛快。"他大步邁向門外,把門輕輕關上,貼著門坐下。
於是壓抑的情緒迸湧而出。原來人在絕望的時候,連哭泣的空間都如此難能可貴。她大口喘息著,把這幾日積攢的情緒全都不管不顧地宣泄出來。
吳希澈聽著她的動靜,似乎想到了什麼,手掌輕輕握住又鬆開,終是長歎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