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不好(1 / 1)

櫻筍年光,餳簫節候。

趙玉琮大刀金馬的坐下,乍暖還寒的春風吹來,玄色衣袍隨風翩飛,他眸中隱隱透出幾許萬夫難敵的氣魄來,衣袖捆起,從腕處沿上,儘是沈聽珠咬出的、或是抓掐的青紫痕跡。

二人麵對坐著——一個青絲散亂,鼻血橫流,胳膊幾不能動,一個衣襟淩亂,掌心敞著一道長長的血口,二人狼狽不堪,對上視線,一齊笑出了聲。

沈聽珠吸了吸鼻子,忸怩道:“世子的手如何了?”

“一點兒小傷,你胳臂還疼麼?”趙玉琮眉梢帶笑。沈聽珠不敢動,嘶一聲,也笑:“疼。”

另一個郎君哎呀呀叫兩聲:“你這小娘子當真彪悍,連世子都傷了,嘖嘖嘖,這機關也厲害,我幾次差點兒沒躲過去!”

“我不彪悍,機關是師父所設,當然厲害。”沈聽珠瞪他一眼,還是行一禮,“小女子沈聽珠,京闕人氏,不知郎君如何稱呼?”

這郎君抱拳回禮,“娘子有禮,董蒙士,涼州鷺城人氏,如今是涼州軍營裡的一個無名小卒。”隻見他身材修長,臉上稚氣未消,眉宇間卻有著恣意灑脫之姿,一雙勾人多情的桃花眼,略彎上翹。

這時魯仝趁沈聽珠不備,提住她的胳臂快速往上一接,沈聽珠額上立時竄出汗珠,止不住哼了聲,“疼——”

“你還知道疼。”魯仝往她嘴裡塞了一塊飴糖,甜膩的糖塊在沈聽珠嘴裡化開,她嘿嘿笑道,魯仝無奈歎了口氣,又沒好氣地說:“長曄世子和董郎君好性子,一麵求俺辦事,一麵罵俺是奸賊小人,今日又傷了我這小娘子,哼——真當俺是吃素的?”

董蒙士瞬間涕泗橫流,合手求饒,“魯工,您大人不記小人過,饒了我吧。”

沈聽珠慢慢活動了下胳臂,悄聲問趙玉琮道:“他之前得罪過魯工?”

趙玉琮點頭,湊近她耳邊說道:“還不止一回!”

沈聽珠詫異。趙玉琮笑道:“涼州邊關常年被丹境所擾,大胤軍士如今身上的鎧甲,又不敵丹境騎兵的大刀,我們寫信請教渚匠工,他告之我們下塢城有一個能製寒光甲的能工巧匠,因南宮大將軍生辰,我在涼州耽擱幾天,先讓董蒙士來查探,誰料他火急火燎趕來下塢城,正遇上魯工在酒肆賴賬,幾番糾葛,魯工被酒肆店家攔下,董蒙士見勢不妙,自己腳底抹油開溜了,留下魯工被店家收拾了一通。”

沈聽珠不禁抿嘴兒一笑。

“還有一次魯工夜半喝醉了酒,誰料董蒙士一身黑衣,從樹上躍下,魯工半夢半醒之間,隻當見鬼了,直接嚇暈了過去。”趙玉琮無奈道:“你瞧他辦的這些事,魯工怎得不氣?”

沈聽珠聽得哈哈大笑,說道:“竟還有這樣的事。”

董蒙士撓了撓頭,“我這是無心之失。”說著,他也笑了,“魯工還讓我中了癢癢粉,抓撓了三四天不好,又騙我去賭場賠了銀錢,使儘了力氣……我這才生了一肚子火氣,今日才得如此暴怒。”

魯仝瞟了董蒙士一眼,他立即嬉皮笑臉道:“魯工,我做錯了事,真正該打,宰相肚裡能撐船,您就彆再計較了。”

沈聽珠好奇地問:“魯工,何種癢癢粉竟有如此奇效?”

魯仝在她腦袋上輕敲了下,“多話。”

沈聽珠撇撇嘴。魯仝正色道:“俺說了,想製成寒光甲,需得拿到另一半簡冊才行。”

趙玉琮問:“另一半簡冊在何處?”

“早年在天祜一個姓顧的參軍事手中,如今在哪,俺也不得而知了,你們若想讓俺製甲,需得儘快……”魯仝猛然咳嗽幾聲,捂住手吐出一灘血來,“俺這身子骨,不知還能撐多久,若俺死了,這世間,再沒人能製成寒光甲了。”

三人驚呼,“魯工——”沈聽珠起身,飛也似得往出跑去,“我去請大夫!”

魯仝一把攔住她,“不用去了,俺的身子俺知道,早該死了,小四,你留下來陪俺說說話吧。”

沈聽珠眼中泛起一絲淚光,雙手緊緊抓住他,無聲墜淚。

“人不過一死,有何好哭的?”魯仝費力地扯出一個笑容出來,衝趙玉琮二人擺擺手,“咳咳咳!你們快去吧。”

董蒙士沒了笑臉,鄭重抱拳道:“魯工,我們定會儘快拿回簡冊!”

魯仝有氣無力地“嗯”了聲,抬手讓沈聽珠送他們出去,趙玉琮取了銀兩給她,沈聽珠拒之,他細聲勸道:“你且拿上,以備不時之需,我會去請大夫來看魯工,你不要心焦,可有什麼想要的?等我回來帶給你。”

她想了想,“魯工愛吃奶酪澆鮮櫻桃,你下回帶些來吧。”

魯仝喚她一聲,二人相辭,互道一聲保重,沈聽珠進門來,隻聽魯仝低聲分付道:“明日你跟著俺學製鐵吧。”

“魯工,你…”沈聽珠聲音顫抖,眼淚撲簌簌落下來,她知道這其中分量,忙跪下磕頭。

魯仝卻釋然一笑,“俺如今無父無母,無兒無女,身邊隻你一人對俺真心實意……”

他的聲音虛弱下來,歎道:“手藝傳給你,大抵就是命數吧。”

*

三個月後,天朗氣清,楊柳拂水,偶有小魚躍上蓮葉嬉戲,夏日悄然而來。

沈聽珠每日跟著魯仝學習製鐵術,已稍有成效,魯仝極其嚴厲細致,她做錯一步,魯仝定會重重打她手板,沈聽珠隻顧卯足了勁氣學習,不論是晨起吃飯還是夜裡點燈,都不曾有一刻鬆懈。

這日她坐於二樓,潤濕筆毫,繪起圖來,因天氣炎熱,方換了‘銀蟬半臂花’的短袖衣,正提筆,聽得小窗有動靜,一股濃烈的血腥味蔓延開來,沈聽珠頓時警覺,一手握住彈弓,一手準備扣動機關,她慢慢轉過書架,猛地見到趙玉琮和董蒙士站在窗前,董蒙士略帶歉意地笑了笑,“久違了。”

沈聽珠嗟訝,“幾月不見,你們來了,怎得不說一聲?”說著,她稍稍往近走了些,趙玉琮抬起手,聲音沙啞,隻笑道:“等等——”

他緩緩看向沈聽珠,漆黑眼眸中的殺氣漸化開來,趙玉琮半張臉遮在陰影處,肌膚蒼白,鼻息一張一翕,咳嗽兩聲,語氣極慢,像是從喉嚨裡拚命硬擠出了幾個字,他笑說道:“路過看看你,我們這就走。”

沈聽珠已然覺察不對,董蒙士見他臉色,緊張道:“世子……”

趙玉琮按住他,轉身欲走,不料身形一抖,似是強忍到了極點,頓時天旋地轉,直直倒了下去。

沈聽珠嚇了一跳,“世子——”她撲上前,和董蒙士齊力將趙玉琮抬上床臥好,又喚了魯仝來,他粗通醫道,摸了把脈搏,已然氣若遊絲,魯仝趕忙燒了湯藥,撬開趙玉琮的牙關灌了下去,忙了半日,待安置好趙玉琮,董蒙士將簡冊交給魯仝,他顫手接過,從床底找出另一半簡冊拚在一起,一整套製甲的簡冊,曆經雨雪風霜,又重新回到了他的手中,他抹了幾把眼淚,收了情緒,才問其發生了何事。

人靜蛩喧,窗外夏雨驟來,董蒙士實話說道:“我和世子廢了諸多周折,才尋到這簡冊……都是我的錯,世子是為了救我,才受了這麼重的傷。”

聞言,他眼眶有些泛紅,“我們一路被天祜人追來這處,躲了好幾日,世子高燒不退,實在不成,才敢來你這處。”

沈聽珠語氣沉沉,“為何不早些來?”

董蒙士也受了幾處傷,一動扯到傷處,立刻痛得齜牙咧嘴,“世子不讓,今日是我趁他身子虛弱,硬抬著來的。”

二人正說話間,趙玉琮轉醒,見沈聽珠表情凝重,虛弱地笑了笑,“今日是我不好……你可害怕了?”

沈聽珠本是沒氣,聽他這話倒生了三分氣,麵不改色,輕按了下他的傷處,趙玉琮悶哼一聲,她道:“世子且放心,我不是膽小怕事的小娘子。”

趙玉琮在董蒙士的攙扶下坐起身,露出沒心沒肺的笑臉來,他從衣兜掏出一包奶酪澆鮮櫻桃遞給她,“我沒忘記。”

沈聽珠氣消了一大半,這時魯仝提了藥箱進來,“他胸口還留了一支毒箭,需得馬上拔出才行。”

沈聽珠和董蒙士忙用布條將他所傷處的血跡擦乾淨,納一解骨丸在胸口傷內,這箭頭嵌入肉內幾寸,趙玉琮每呼氣一次,便是蝕骨鑽心的疼,魯仝持刀輕剖開來旁邊的皮肉,再攜住箭鏃慢慢往出取。

趙玉琮攥緊拳頭,胸口一陣抽搐。

沈聽珠按住他的手,將自己的胳膊遞了過去,“世子若是受不住,就咬我吧。”

“沒事,不疼。”趙玉琮額上爆出青筋,魯仝小心用了下力,傷處立即湧出團團鮮血,董蒙士看的心驚膽戰,趙玉琮痛到極致,嘴唇煞白,卻仍隻是笑笑。

不知過去多久,魯仝終於拔出箭鏃,趙玉琮身形微微一晃,原本就蒼白的臉色更是褪儘了血色,傷口洞處冒出黑紅色汙血,魯仝擦刀,再次刺下,慢慢剜去內裡紫黑的皮肉,直到他收了刀,沈聽珠才扯了布條擦拭乾淨,貼上陀僧膏,仔細包紮好。

魯仝抹掉額頭上的汗,道:“好了,這幾日不要亂動,待在這處好好養傷。”

趙玉琮道一聲“多謝”,體力耗儘,再撐不住,闔上雙眼昏昏暈去。

*

拈指間,又過去了幾月,趙玉琮身子已養得大好了,隻是傷處留了瘢痕,消不乾淨,他乾脆讓城中匠人在胸口刺了一頭猛虎,猛虎威風凜凜,仰爪遮在瘢痕上,打眼看去,正如:‘霜牙凜凜摧萬夫,金鏡瞳瞳射雙目’。

沈聽珠和他們一處玩鬨,趙玉琮和董蒙士頑皮,每每淘來許多好吃、好玩的,帶回來給沈聽珠,都能壘出一摞高,三人混跡在下塢城中,縱橫霸道,早日穿巷打棗,夜裡吃酒熬鐵,好不快活。

日子過著,轉眼除夕夜,亂瓊碎玉裹著風聲飛過,吹得窗牖一碰一響,沈聽珠坐在火爐邊烤紅薯吃,趙玉琮迎雪踏來,揭開蘆簾,沈聽珠頓時被冷風襲得打了個噤兒,隻見他頭戴暖帽,腳踏皮靴,一張白玉麵凍得通紅。

沈聽珠見了,叫聲:“世子不是回京闕了麼?”

趙玉琮進門拂了雪,脫了披風,搓手近了火爐烤火,他嘴角上揚,笑道:“今早隨聖上用了膳食,宮中熱鬨,想你和魯工隻兩人在這,難免寂寞,所以回來了。”

“世子要再不走,聖上怕是會留他到七老八十了。”董蒙士笑聲響起,挑來一頭肥羊,迎著風雪,嬉笑道:“沈四,快過來看看我們給你帶了什麼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