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塢城(1 / 1)

這日晨,沈聽珠睡了個好覺,起了大早,推開戶牖,隻聽得叮鈴一聲,金烏灑來,淡雅的香味卷進閨房。

沈聽珠驚呼:“我的彈弓!”

她拿下戶牖外掛著的一個小鈴鐸,小小一個鈴鐸,鈴杵上係著一支鈴蘭,輕盈靈動,柔和純潔,鈴下綁著彈弓,弓架原本磨手的枝椏換成了材質溫潤光滑的柘木芯材,沈聽珠拿在手中,愣愣道:“世子……”

空中忽地一聲長鳴,一隻海東青低空飛過,沈聽珠探出戶牖,欣喜道:“阿兕!”

阿兕俯衝上天,輕盈飛去遠方。

十一月立冬,沈聽珠著一件淡藍小襖,鑲花邊褙子,簪一支玳瑁釵,耳帶珍珠墜子,外披著一領荼白鬥篷,腳踏青絨靴,收拾妥帖帶著商秋出了閨閣。

短短幾日,渚晏不僅說服了沈氏族老,還請來禮部尚書做證,他聲名在外,親傳弟子唯沈聽珠一人,拜師一事,一點兒也馬虎不得。

沈聽珠去萱堂拜過滕夫人及諸多親友,聽過幾聲教導,又往正廳去了,府中各處點燈打鼓,正廳一眾朝廷官員簇著渚晏說話,沈忡應正和幾個禮部的人執手寒暄。

沈聽珠來了,言語禮貌,行禮道:“小女聽珠見過幾位大人。”

她又拜過渚晏,他今著紅緞團花紋袍衫,腰係一抹羊脂玉,瞧著有幾分貴重模樣,渚晏點點頭,攜沈聽珠上香拜祭。

族中長輩執貼,沈聽珠正衣冠,雙手奉上拜師貼,行三跪九叩大禮,又敬改口茶,獻上六禮束脩,渚晏回贈一枚青玉雙角獸墜,拜師禮既成,眾人對沈忡應作禮表謝。

沈聽珠口裡道:“師父。”

渚晏應下。禮部眾人笑道:“宮中傳旨,宣渚匠工與其弟子在太極殿陛見。”

朝廷官員奉行而出,沈聽珠在府外拜過沈忡應,跟在渚晏身後,進退有度,自上了轎子,待出了街坊樓宇,金吾衛見過帖子,方才放行,轎子從午門,走側門進,約計兩個時辰工夫,聽得內侍聲道:“落轎。”

沈聽珠初次進宮,謹記滕夫人之言,步步小心,隻低眉斂目,跟著渚晏行走。

幾隊宮婢捧著器物緩緩行過,她偷偷抬眼,隻見兩邊黃色的琉璃瓦的宮牆高不見頂,一圈又一圈圍著重重疊疊的宮道,似看不到頭,壓得人喘不過氣,內侍幾人活像糊了人皮的紙人,沒有半點氣色。

沈聽珠心下憋悶,咬牙低下了頭。

巳時二刻,殿上傳諭,內侍省總管息竹引渚晏去太極殿側殿,端茶請坐,道:“淑妃娘娘和六皇子正在殿中,還請渚匠工稍等片刻。”

他是皇帝貼身的內侍,與渚晏相熟,又說道:“大家近日食不甘味,心情很是不好,渚匠工,您素來有法子,不知您可否勸勸大家?”

渚晏問:“所為何事?”

息竹聞言歎息一聲,“回渚匠工的話,本是慶羨郡王在萬福寺受了傷,上告長曄世子設計他,大家還未查問,不想長曄世子和五皇子留書一封,說是去涼州看南宮大將軍了。”

“長曄世子從小在大家身邊長大,如今遠走,大家怎能放心?這幾日,六皇子又不知怎的,竟鬨著要出家修行……”

正說著,殿內傳來一聲怒斥,“胡鬨!”沈聽珠屏氣斂息,渚晏衝她眨眨眼,沈聽珠會意,放鬆緊張的精神。隻聽內殿一聲傳呼,息竹引諸晏進殿,“臣渚晏攜徒弟沈氏參見陛下、淑妃娘娘。”

“免禮,賜座。”皇帝神情疲憊,賜下軟席墊子,語氣中儘是威嚴壓迫,“哪位是沈家娘子?”

沈聽珠微顫,禮儀不差,端莊行步,下跪俯首,答話道:“臣女沈氏參見陛下、淑妃娘娘,願陛下萬歲萬福,淑妃娘娘吉祥如意。”

皇帝滿意地點點頭,“倒是個有規矩的娘子,往前來,讓朕和淑妃好好看看你。”

沈聽珠小步往前,造膝而跪,不敢抬頭。淑妃南宮苓神態慈和,問道:“沈家娘子,你的閨名是?”

“回娘娘,臣女名喚沈聽珠。”沈聽珠將頭低到最低處,隻隱約瞧見一角明黃色團龍紋,皇帝道:“今年芳齡幾許?”

沈聽珠乖答道:“幼學之歲。”

皇帝盯著她似戒尺一樣規正的動作,斜乜了渚晏一眼,不解他這樣離經叛道,挑三揀四的性子,怎會挑中這樣個板正的徒弟?

淑妃南宮苓柔聲道:“可曾讀過什麼書?”

“看過《論語》、《漢書》、《史記》,還有《四書》。”

皇帝略微一笑,“你既讀過這麼多書,那朕來考考你,君子何以求道啊?”

“回陛下,君子以學致道,子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學以致其道’,勤學善思,方是君子所求之道。”沈聽珠斟酌了一下,“即使愚笨如臣女,求學養身,假以時日,也可學以致其道。”

皇帝笑:“口氣不小。”

沈聽珠咽了一口唾沫,慢慢回答道:“上言:‘石可破也,而不可奪堅,丹可磨也,而不可奪赤’,臣女雖是小女子,卻也知勤能補拙,來日學得本事,上報國家,下安黎庶。”

皇帝輕輕笑了一聲,“你說這些,可是想哄朕開心?”

“臣女不知說什麼話會讓陛下開心,隻知道對著陛下要說真心實意的話。”

淑妃南宮苓麵露出幾分詫異。皇帝愣了半晌,突然大笑道:“哈哈哈,渚晏,你果真收了個好徒弟——今日有喜,賜宴同樂!”

“謝陛下恩典。”

*

渚晏收徒一事,早在兩個月之前就已經傳遍了整個四大陸。

沈聽珠奔波多日,跟渚晏遊覽山水,耳裡沒得一點信兒,方駕車離了大胤十裡,無儘暗夜,冷風“呼”地掀起簾子,挾著雪花吹進車輿內,她打了個冷顫,搓了搓手接過渚晏新剝的紅薯,和商秋窩在一處,笑嗬嗬地吃了起來,“師父,我們為什麼要去下塢城啊?”

火盆滋滋冒火,渚晏揣手向後靠去,“因為故人來信,說有一樁心願未了…小四、商秋,你們想不想聽故事?”

二人點頭。

渚晏道:“當年丹境大君在天祜做質子時,陰差陽錯結識了遼王的小娘子,即是如今天祜的李太後,二人同生死,共患難,隻是命運弄人,丹境大君喪父喪兄,曆經磨難,以鐵血手腕即位,李太後與天祜北方萬俟皇室聯姻,以一紙婚約,換得三座城池和兩萬大軍…後來,李太後攜幼子登基,執掌朝政,丹境大君焚入烈火之中,二人身份對立,終是殊途陌路,兵刃相向。”

“殊途陌路…”沈聽珠細細嚼著這四個字,語氣不免染上了幾分哀傷。

商秋捂了熱手,裹住沈聽珠的雙耳給她取暖。

渚晏笑了笑,撥著火籲了一口氣,“這幾年西陸內戰頻繁,李太後北侵滅四國,如今,隻剩下喪國及幾個小國負隅頑抗……”

商秋問:“那其他三陸為什麼不趁著西陸內戰,出兵攻伐它呢?”

渚晏意味深長道:“天地四分,若說北陸大胤是隻生長的猛虎,那東陸丹境就是草原上奔騰的獅子,各部部落強盛,不容小覷,南陸上祀善巫術,非上祀之人,隨意踏入上祀國土,便會立刻被沼澤吞噬,國力雖弱,卻是一條藏在暗處的毒蛇,西陸天祜國力強悍,雖然南北戰爭不斷,但天下大勢分久必合,若是輕易開戰,也是攻難守易。”

商秋恍然大悟。

乍聞遠處一聲鳥鳴,渚晏輕輕挑開帷子,外麵風雪已停,黑夜裡朔風微嘯,他拿出輿地圖看了看,道:“夜深了——小四、商秋,我們在此暫歇馬一夜,明日一早再去下塢。”

沈聽珠攏好衣裳,和商秋下車輿打下手,三人動作利落支起帳篷,在草地上生了一團火,暫作休息,幾裡外的綠樹上不知吊著何物,好似一串燈籠,從下至上隱約有七八個,上圍了許多烏鴉。

沈聽珠不解道:“師父,此處為何不下雪?”

“山脈的緣故,大胤山脈是四陸南北方的界山,阻了風雪,故一過山脈,便是另一種景象,小四,彆亂看,過來吃餅。”渚晏燒開水,熱上胡麻餅道:“下塢城是四陸接連的一個灰色的地帶,北近大胤,西接天祜,南鄰上祀,東靠丹境,地勢低窪,不受任何一陸管轄。”

火炭“啪嗒”一聲碎開,火勢驟起,渚晏目光灼灼,映在火焰中攝人心魄,“百年來,下塢城各方勢力混雜,危機四伏,各陸行軍內外駐紮,小四、商秋,你們要記住,大胤是黑紅相間的明光甲,天祜是豔麗鮮明的鳳翅甲,丹境穿山文甲,上祀喜著巫祝服,明日進城,一定要仔細辨彆!”

肉餡兒的胡麻餅香味四溢,沈聽珠饞饞地“嗯”了一聲。

渚晏拿起胡麻餅,往兩餅之間夾上豆豉,掰成兩半遞給沈聽珠和商秋,繼續道:“還有——在下塢城,不要輕信任何人之言,那裡的人來路不明,是賊是匪是人是鬼,真假難辯……”

此刻天色正是最黑,沈聽珠吃飽了餅,溫著蔗漿小口喝著,渚晏絮絮叨叨說了許多,沈聽珠眼裡映出的火光一明一暗,連日奔波,終是撐不住,靠在商秋肩上混沌睡去。

翌日,車輿進了下塢城,沈聽珠揭開簾子,街坊儘是喧鬨的人聲,街市按十字排列,橫豎向兩條,街旁栽著槐樹,上掛各式樣的祈福帶,販夫沿街擺著小攤,沈聽珠瞥見一個賣茶具的小攤,其中一隻白釉花式高足杯,通體淨白,釉質光潤。她道:“好漂亮的高足杯。”

渚晏隻看一眼,就下了定論,“贗品。”

“師父如何看得了?”沈聽珠忙請教。這時車輿路過一間酒鋪,隻聽得裡麵一片罵聲起,從中一道黑影竄出,提著一條板凳,往門口倒著一橫,後麵幾人一跤絆倒,他籲籲笑了一聲,瞅見車輿過來,徑奔急跳上來,鑽將進去。

車內三人吃了一驚,渚晏立刻擋在沈聽珠麵前,扳住他的肩膀,要將他丟下車去,這人跪拜告饒,回過臉來。

渚晏一下鬆了手,“魯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