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下溪水潺潺,林中風微鳥鳴,顧雁耳旁卻是衛柏的心跳震響。他的溫熱懷抱,亦為她隔開秋風的涼意。
氣惱漸漸平靜,心情又開始複雜起來。
再怎麼說,若非他及時出手,她定會摔倒在地。
罷了,剛進府,日後且得與衛賊周旋。她勉強說道:“無論如何,多謝殿下扶我。”
衛賊沒有反應。
當顧雁以為他不願理睬自己時,卻聽他喉中低沉短促的一聲:“嗯。”
這時,遠處傳來吱呀聲響,離開的侍從帶著另兩人,抬著一頂竹輿匆匆回來。衛柏忽然將她挪到欄邊倚靠住,像甩開了燙手栗子似的,徑直轉身大步走了。
嗬……顧雁朝他背影翻了個白眼,卻也終於鬆了口氣。侍從將竹輿停到她身邊,請她坐上。她小心翼翼地扶著竹輿杆坐上去,被送回寢舍。
坐了一程,後腰疼痛緩解些許。她扶著牆,緩步挪到榻上趴著。四肢軀乾仿佛變成竹節組成似的,隻能一寸一寸舒展。半晌,她長長籲了口氣。
好歹甩開了一樁麻煩。罷了,明日也不去拜見宋夫人了。以後就躲在西園裡,宋夫人還能上門找事不成?
沒多久,石榴登門來尋她說話。顧雁說了今日之事,詫異穎王竟然也在。石榴才想起來,穎王有時會和嚴都尉一道去校場練劍,宿衛值守房也在那邊,今日定是碰巧撞上了。
一進門,石榴就瞧出容娘的腰不太爽利,便自告奮勇為她按摩:“我常為王媼揉肩,按一按就好受許多呢!”
顧雁正覺吃力,便欣然感謝。猝不及防間,一股重力壓在腰上。“啊!”她失聲痛喊,卻覺腰間一股熱流沿骨髓四散漫開,鈍痛瞬間疏解了許多。
“好多了!”顧雁驚喜不已。石榴笑意吟吟,繼續揉按:“腰傷容易反複,怪折磨人的。以後你需要時儘管找我便是。月姑姑也讓我們互相拂照呢。”
顧雁心頭一暖。兩人有說有笑,愈發親近起來。
——
與此同時,王府校場。
衛柏打落一名宿衛的劍,劍鋒直指對方眉心,劍身卻在輕輕搖晃。
在旁抱臂觀戰的嚴義有些驚訝:“主公今日的劍招裡,像有股火氣。”
衛柏麵色如霜,利落收劍入鞘。旁邊侍從旋即接劍,奉上汗巾和水碗。衛柏拭過額頭細汗,灌下一口水。他放下碗:“再來。”
嚴義搖頭:“主公不若先休息片刻。”
衛柏沒有應聲。忽然,溫香在懷的觸感,她楚楚動人的模樣又鑽進腦海,他呼吸又重幾分,隻得再次端碗,將水一口氣喝了個乾淨。
“罷了,”衛柏放碗,“今日就到這。”
“咦,”嚴義詫異,“今日這麼早就結束?”
衛柏提劍走遠,冷冷扔下一句:“先消內火。”
他邁步疾走,沉著臉仿佛移動的冰山,後方侍從都緊張得不敢說話。
嚴義一頭霧水,看著主公遠去的背影納悶:“回府時還好好的,怎麼突然冒火氣了。”
——
石榴幫忙揉按兩次後,顧雁的腰疼好轉許多。她不想耽擱時間,第二日隻覺腰疼尚能忍耐,也能下地走動了,便早早去灑掃書閣。
沿書架一一擦拭過去,上麵都是經史百家、詩賦文集、各家兵法,甚至還有天象星經、農經地理、誌怪話本……就是沒有奏報文書。
一直擦到木案後方時,她才發現書架底層有幾個木匣,裡麵是厚厚幾疊文稿。顧雁眸中一亮,忙按著腰,緩緩蹲下拿起幾頁。紙上字跡頗具筋骨,卻是一篇寫梨的文賦。
先說梨花如雲雪漫天,再說梨果個大汁多,又說梨木可製榻案,總之梨樹渾身是寶……這應是衛賊手稿。
顧雁不禁失望。看來這廝確實喜歡梨,還寫文盛讚。然而看到結尾,她忽然一愣。
“餘年九歲,長兄十三。時值餘兄弟隨父回鄉,兄肩負餘摘梨。母笑,言梨諸多妙用。聲猶在耳。梨木常壽過百,何故人不及?”她輕聲念完最後一句,沒來由地,隻覺滿紙傷懷,漫入心腔。
原來衛賊九歲就和兄長一起隨父征戰了。這般大的孩子,回鄉探母時應該很高興吧。
怪不得,六年前他母親和兄長去世時,他會種梨樹。
小時候,她的父親和兄長也常年在外,她便和娘親留在老家。每次他們回來,兄長也馱著她上房爬樹,撲鳥摘花,怎麼玩都不惱。他們一走,她就格外傷心。
她還問娘親:何時能和兄長一道隨父親出門呢?
娘親便抱著她說:阿雁雖在家,但也能從書裡長見識呢。
後來,是兄長接替父親剿匪有功,出任江州牧,受封臨江侯,才把她們接到江州治所,團聚在一起。
這麼一看,衛賊仿佛是她想象過的另一種人生。
她連忙甩頭,衛賊害她失去江州,她的母兄肯定還在,他的卻不在了。兩人到底不同,跟他照什麼鏡子!
於是她繼續翻,匣裡都是衛賊手稿。以前她隻匆匆翻了翻《西園集》第一卷,就去抄了第五卷。他的大部分文章都沒看過。
又是一篇《雍山行》。
“朝聞雉鳴,夜宿鴞逐。寒雨沾衣,驅馳行苦。草木凋敝,道掩白骨。彼何人哉,赴此不歸路。”
顧雁訝然,衛賊竟然還有這種經曆……忽然想起他看《狐姬夜遊》時,臉上那抹哀戚。
原來他當真明白。
不知不覺,她坐到地上背靠書架,一邊整理,一邊認真看起這些手稿。
衛賊寫的東西,跟以前背的經史文賦都不一樣。春天的甜薺菜,秋天的野柿子,裡坊的六博棋,田間的花鵪鶉,五花八門,有歡快,有戲謔,有傷懷。但凡他覺得有點意思,都能寫一筆,她不禁莞爾。
寫出這些文字之人,仿佛對世間充滿好奇,亦能洞察萬物,與之同悲同喜。這般妙人,她本來很有興趣結識為友,若不是衛賊該多好。
偏偏是衛賊。
他又討厭,又危險,她完全不想靠近!顧雁撇撇嘴。再翻,是一篇《臨江雜感》。
“提兵赴江州……”
她猛地把文稿甩回匣子,興致蕩然無存。要死,還臨江雜感,無非是野心和得意!
不看了!
草草翻完剩下的手稿,她還是沒找到線索,便趕緊把木匣回歸原位。看天色,窗外紅霞遲暮,衛賊要回府了。
顧雁連忙收拾水盆抹布,準備筆墨。一頓忙活完,她退出書閣,外麵的宿衛和侍從已經換值。她匆匆朝他們點頭,端盆回到寢舍。
直到入夜,衛賊都沒回西園。顧雁趴在榻枕上,揉著泛酸的腰,歪著頭思量。
怪不得,他分明不信任她,還允她出入書閣。那裡根本沒藏機密。
當年娘親和兄長究竟被如何安置,應有人報給衛賊。就看當時奏報是否存留。這兩日她也了解到,王府前院各殿才是穎王會晤官員、處理朝政之地。看來,政務文書應該都存放在那邊。
但她每日都被宿衛盯著,隻能在西園書閣和仆役寢舍之間來回,根本進不了前院。
顧雁籲了口氣。
晚上偷偷翻牆?
前院後宅之間的院牆那麼高,她又不會飛。
要不趁衛賊在前院時,借口去找他,摸一摸那邊的門道?
去找他……
倚在他胸前的觸感浮至眼前。他的心跳,他的話語和氣息猶在耳旁。顧雁的臉驟然一燙。她埋下頭,將枕頭抱得更緊了些……
阿雁,沒什麼的,他隻是一把刀。
——
深夜,王府前院範華殿。
衛柏負手而立,看著牆上輿圖,麵色凝重。
秋乾物躁,梁城以北的昌安縣發了山火災情,地方尋求救濟。他召集官員商議到現在,他們才剛散去。嚴義匆匆進門,遞來一張小紙條。
衛柏展開一覽,忽然挑眉。
“經小婢按揉,其腰傷好轉。今日灑掃書閣,整理殿下手稿,翻看入神,時被逗笑。”他輕輕勾了勾唇角,將看完的紙條收入袖中,抬眸繼續凝視輿圖。
——
第二日是先王忌日,衛賊和先王諸妾會去先王陵,許多仆從也跟去了。顧雁沒被管事指派跟隨,便留在房裡準備新戲文,畢竟這才是她的正事。
下午,空曠一日的仆役寢舍又熱鬨起來,她便知穎王回府了。然而到傍晚,穎王都沒回西園。她向其他人打聽,才知穎王每每處理政務一晚,就直接住在前院寢殿,平常休憩時才回西園。有時穎王忙起來,半月不來西園也是常事。
顧雁咬住唇暗自思量,不能這般乾等,萬一穎王派人去江州調查她,不知何時就會露餡,此地終究不宜久留,得儘快查探。幾番思量後,她乾脆拿起寫好的戲文,往前院方向去。
出了西園,來到通往前院的內門,有宿衛將她攔住:“後宅侍婢不得擅入前院。”
顧雁捧起文稿:“殿下吩咐過,我必須每三日交一篇文稿,今日便是期限。若耽擱了被殿下怪罪,我便說是你們攔的!”
兩名宿衛交換了一番目光。其中一個說道:“殿下正在範華殿議事。”
“那我就在殿外候著,等殿下議完,我好交文稿。”
宿衛思量片刻,終說道:“跟我來。”
進來了!
顧雁按下心頭振奮,忙跟隨在引路的宿衛身後。走過重重院牆,她發現,原來第一次跟衛賊進府時,就走過一次前院。很快,他們來到範華殿門外庭院。宿衛示意她候在廊下。
忽聽屋內有女子高聲說話:“殿下禁止私祭也就罷了,怎能強令拆除司隸①境內所有玄陽祠?”
敢如此對穎王說話,唯有宋夫人了吧。顧雁暗暗撇嘴。
聽張月說,宋夫人雖沒了親生兒子,但她背後的登縣宋氏,是與汝平程氏齊名的士族之首。她父親宋司徒位列三公,兄長乃禦史中丞,是僅次於尚書仆射的朝中重臣。高夫人去世後,先王雖沒明麵上扶正宋夫人,但她實際地位已與正妻無異。
“請宋夫人息怒,”是陶羽在說話,“山火災情嚴重,死傷者數百,無家可歸者上千,眼下隻能露天安置。入冬前必須重建房舍,但附近已無木可伐,外地拖運又耽誤時日,隻好用附近玄陽祠的木材賑災救急。”
宋夫人冷笑:“賑災?今日祭禮結束後,殿下令他們拆除先王陵殿,也是為賑災?”
外麵的顧雁心下巨震。
好家夥!衛賊竟然拆他爹的陵殿去賑災?!
他的思路……竟如此清奇!
陶羽又道:“正是,拆幾座玄陽祠遠遠不夠,還得就近采買大量木材和糧食……呃,陵殿空置,正好得用。近年戰亂方歇,百廢待興,殿下顧慮國庫空虛,這些木材可省大量銀錢,就能多發糧食,讓災民熬過寒冬。”
“房子燒了讓他們自己建啊!為何要動陵殿和玄陽祠!不敬神明會遭報應!陵殿又怎是空置,那是先王的體麵!殿下以為這能搏個體恤百姓的好名聲?這隻會寒了先王的心!”
“宋夫人請慎言!天色已晚,還請早些歇息吧。”
“陶羽,我說什麼輪得到你來指點?!殿下就不能應我一句?”
衛柏冷冷說道:“宋夫人之憂,孤已知曉。從雲,送夫人回去休息。”
“我宋氏扶持先王,可不是為了讓衛家討罵的!”宋夫人甩下這句,拂袖轉身。
還得是宋夫人,金主說話就是有底氣。顧雁在外麵聽得正起勁,忽見殿門推開,雍容高貴的中年婦人被仆婦攙扶著邁出門檻。
她連忙低頭,卻聽宋夫人道:“這怎有個婢子?”
“夫人,她就是那個容娘!”憤憤應聲的仆婦,顧雁曾在宋夫人院裡見過。後來聽石榴說,那是宋夫人從娘家帶來的鄭媼。
顧雁忽然有點後悔。她剛剛應該轉身就走,而不是留在這聽牆角。都怪衛賊拆陵殿之舉太過驚人,惹得她忍不住想多聽一會兒。
一陣腳步聲來到近前。
宋夫人道:“原來就是你。抬起頭,讓我瞧瞧。”
顧雁隻好抬頭,盈盈施禮:“見過宋夫人。”
宋夫人柳眉如黛山高聳。已過四旬的她,肌膚仍光滑細膩,保養得宜。見到顧雁樣貌,她先是一怔,然後輕嗤:“怪不得,殿下身邊來了個殊色妖女,才會被迷得失去神智,行事狂悖。”
顧雁聽得無奈。
之前借衛賊來阻擾奉經,果然把宋夫人得罪了。這會宋夫人在穎王麵前討了沒趣,又不能罵他,就對她指桑罵槐。
“這種惑主的禍害,就得好好教訓。鄭娘,賞她十個掌摑。”
“是!”
顧雁驚愕地睜大眼。
她有病吧!
分明是想打衛賊耳光又不能,便拿她來出氣!
她深吸一口氣,緩緩說道:“夫人打我,沒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