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清如剛走進家門,脫下鞋子還沒來得及收起,就聽見拖鞋啪嗒啪嗒敲打木地板的聲音不斷逼近。過了兩秒,施琴從主臥小跑了出來,滿臉關切。
“怎麼樣?小李人還不錯吧?”
施清如貓著腰在放鞋子,聞言眼睛朝上一翻,努力回想剛才請她吃午飯的男人。
“還可以,起碼是個正常人。”
她絕不是在諷刺,而是在由衷地誇讚。
這是她第九個相親對象,前八個都不正常。
一個還沒見麵就嫌她年紀大,一個離異帶娃急招免費保姆,一個表示必須生到兒子才能封肚。
還有一位,施清如至今記憶猶新。他們當時剛從一家日式料理店走出來,晚風愜意地吹起她的發絲——以及男人的假發。那一瞬間,鋥光瓦亮的頭皮,讓他看起來像一個不知所措的日本武士。施清如好心地告訴他假發如何佩戴才牢固,換來對方一句“神經病”。
在這些人的襯托下,今天見麵的李煦就尤為突出。長得還行,個頭不矮,工作有前景,車房都不缺,唯一的問題是——這人是個悶葫蘆,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
幸好,施清如挺喜歡悶葫蘆的。
有時候施清如想,自己在媒人眼裡到底是什麼評級,為什麼先前匹配的都是些神人?現在她悟了,媒人通曉人的心理,用的這招叫做矮個裡拔高個,先汙染她的眼睛,降低她的期待,再送一個還算過得去的選手來她麵前,突顯得像白馬王子。
聽到她能這樣說,施琴發自內心感到高興。
“那你就多和他見麵,增進感情,爭取明年結婚。”
施清如衝她笑笑,對正在廚房裡刷鍋的王文忠打了聲招呼,“老爸,晚飯我想吃醋溜土豆絲。”
王文忠擋開她臟兮兮的爪子,“快去洗手。土豆絲還不簡單嘛,晚上一定給你做。”
施清如心滿意足,哼著小曲回到自己房間。
關上門,她打開網遊運行程序,準備痛痛快快玩一個下午。昨天這款遊戲剛更新了新版本,資源包有好幾個G,她隻能發呆等待下載。
她還在想剛才的相親,隻不過不是在想李煦。
中午吃飯的地方是在商場四樓的廣式茶餐廳,之前施清如自己也去過幾次,符合她不好伺候的口味。吃完要走的時候,她撞見老同學駱澤川正在店外排隊,他帶著女兒來的,小姑娘四歲,軟嫩得像棉花糖。
恰好李煦要去衛生間,施清如就站在那和駱澤川聊了幾句。
駱澤川笑著問施清如怎麼還沒有把自己嫁出去,施清如賞了他一腳。
他隨口問:“你生日是不是在3月份?”
“對啊,剛過。”
“三十歲了,我該不該向你說生日快樂呢?聽說女人三十歲之後就不想被提醒年齡。”
“駱澤川,你是不是找打?”
他側身閃過施清如的拳頭,“逗你的,生日快樂,你永遠十八歲。說起來,二月份的同學會你怎麼沒來?”
“我去郵輪旅行了,不在國內。”
“都去哪兒了?”
“北歐5國9城。”
駱澤川感慨道:“還是你過得瀟灑。我每天兩眼一睜就是代碼,難得休息也是陪女兒出來玩。”
施清如捏了捏小女孩的肉手,“這還不好?老婆孩子熱炕頭。”
“好,當然好,隻是身體吃不消,賺的這幾年錢全是給未來存的醫藥費。老蔣前段時間就因為工作太累,突發心梗送醫院了,還好搶救及時,沒讓閻王爺給收走。”
施清如哎呦了一聲,“老蔣做什麼的?這麼拚命。”
“和我一樣,三十五歲就失業的一批人。”
“彆那麼喪嘛,船到橋頭自然直。”施清如拿了顆餐廳提供的陳皮糖給小女孩,自然而然問起彆人,“陳安平呢?現在在做什麼?”
“他啊,不知道。自從幾年前說去英國之後,就不聯係了,估計在那裡娶妻生子,有新的圈子,看不上老同學了。”
小女孩抓住施清如的食指,把她逗得咯咯笑,一邊對駱澤川帶著點酸味的話說:“他不是你死黨嗎?”
“高中死黨,那都多少年了?你和他關係也不差,不照樣不知道?”駱澤川皺皺眉頭看了一眼自己排隊的號碼,心不在焉,“都畢業十幾年了,還保持聯係的也就兩三個人,大家各忙各的,哪裡有時間追憶往昔?”
就像他和施清如,除了逢年過節的群發祝福外,隻是朋友圈偶爾點讚的關係。
李煦回來得很及時,中止了這場氣氛急轉直下的談話。
遊戲版本更新完畢,施清如卻困了,打了個哈欠滾到飄窗上小憩。直到王文忠喊她起來吃晚飯,她這才發現窗外暮色已降臨。鹹鴨蛋似的太陽剩最後一抹餘暉,從對麵樓頂的天台穿過來。
餐桌上擺著施清如愛吃的菜,凡是她不愛吃的,幾乎不進門。
施琴沒著急上桌吃飯,樂嗬嗬地給媒人打去電話,想試探李煦那邊的想法。
電話一接通,她就打開免提。
“汪大姐,今天我們家女兒和小李見過麵了,她覺得小李人很不錯……”
王文忠拍了一下她的手臂,用極輕的聲音對她說:矜持點,哪有女孩子家主動示好的。
施清如事不關己般邊吃飯邊笑,她才不在意彆人怎麼看她。
施琴連忙補救:“她覺得還行。小李那邊的人有沒有聯係你啊?”
汪大姐的聲音中氣十足,哎呦了一聲,讓人聽出一絲為難的感覺。
“不瞞你說,小李聯係我了,他說你們家女兒全身名牌,又沒有穩定工作,他喜歡節約的。而且清如太漂亮了,他拿捏不住。”
聞言,施琴和王文忠齊齊愣住,這年頭女方家裡條件好,也成了罪過?
施清如則是笑出了聲,一點不避諱汪大姐的存在,“讓他滾吧。”
施琴拿起手機跑到陽台上,不知道說了什麼,好一會兒才瞪著眼睛坐下吃飯。她不停地和施清如灌輸些怎麼才能儘快把自己嫁出去的方法,後者一句沒聽進去,吃完飯將碗筷放到水池裡後,就回臥室打遊戲。
春分已過,天氣依舊陰冷,連著下了幾日小雨,玻璃窗上的水痕始終存在。樓下兩株白玉蘭開得正盛,枝繁葉也茂,隻是在這鉛灰色的天氣中,少了幾分生氣,樹底下落了滿地花瓣。
想到吃完飯時,李煦那禮貌、靦腆的模樣,施清如就覺得有些好笑。他還說什麼將來誰娶她誰有福氣。
當麵一套,背後一套。
施清如覺得這天底下的好男人都死絕了。
她自認為要求不高,能和她爸爸差不多,脾氣好、顧家,有點出息就行。
三十歲之前追求她的男人裡有這樣的,不過那時她看不上。她還沒玩夠,不想被感情束縛了周遊世界的手腳。
三十歲之後,周圍人覺得她忽然就恨嫁了。施清如更正說,是想結婚,她不介意找一個入贅的男方,就像她爸爸一樣。不過這年頭但凡是有一點條件的男人,自尊心都翹到天上去了,哪裡肯入贅。
深夜,王文忠切了一盤蘋果拿進來,提醒她玩遊戲要適度,彆到太晚。施清如喊著知道了知道了,手指在鍵盤上瘋狂敲擊。
一直玩到淩晨五點,眼睛酸痛,她才停下。
這款遊戲存在了很多年,久遠到施清如記不清自己是什麼時候開始玩的。她的網癮不算重,心血來潮時才會玩一會兒,其他時候都丟給收錢幫做任務的人。過了二十五歲後,她也不像年輕時那樣天天通宵,最遲不過一兩點鐘就會睡下。
今天是個例外。
也許她是被李煦氣得睡不著,也許是下午睡得太多,又也許是意外碰見高中同學讓她想起些青春。
施清如抽出書架上高中時的日記手帳本,翻了幾頁就合上,放了回去。那時候的文字太矯情,動不動覺得自己是青春疼痛文學裡的女主角,把喜歡一個人的心思寫得明明白白,不忍回看。
直到大學最後一年,施清如忙於實習,漸漸喪失了寫手帳的習慣。不再每天用筆在紙上寫年月日後,日子就像開了倍速,溜得飛快。一回神,她跨進了“三十”的大門。
三十歲很好。
成熟、穩重,不再情緒化。
可以對閒言碎語置之不理,也可以心安理得地啃老,反正,她已經過了臉皮薄的年紀。
翻手帳的時候,施清如還意外找到一本從前記錄各個網站賬號密碼的小本子。封皮已經褪色卷邊,正中央畫著當年流行的阿狸,一隻火紅色的小狐狸。
裡麵有她三個企鵝號和微信的賬號密碼,雖然這些早已經更改過。還記錄了遊戲和青青網的信息。
青青網是那時最流行的社交媒體平台,能交流,還能玩種菜和經營餐廳的小遊戲。
淩晨六點,施清如依舊無法入睡,她慢悠悠在電腦上輸入青青網的地址。
網站竟然還沒有關閉。
天藍色的UI界麵透著一股濃濃的古早畫風。
多年過去,在世界快速的更新迭代中,青青網早已過時,被人遺忘。它像一麵立在沙漠中央的古鏡,淹沒在無邊無際的風沙中。
施清如登錄賬號,發現自己曾經關注的人太多了,甚至還被莫名其妙塞了一些僵屍號,找人如同大海撈針。
她想了想,在搜索界麵緩緩輸入一個名字:
陳安平Shawne
網站的速度卡得像是一位百歲老人,按下回車鍵後,網頁陷入一片凝滯的空白。
許久之後,天藍色再次出現,一點點自上而下畫卷似展開。
下一個頁麵,她看見一個熟悉的頭像。
藍色條紋校服和他標誌性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