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常諳驚詫抬頭,雙眼滿是難以置信。
如果之前眾人的態度還是晦澀不清,那麼徐風知這一質問,可謂是將所有的一切都照徹了個完完全全。
“我們都未想過,這疫病其實來得蹊蹺。”
徐風知背對著高台,堅定地注視著每一張枯黃的臉。
“月初出現是在互九村,來勢洶洶,一家六人死了五個,個個口吐白沫,他們燒死了那五人,可疫病還是爆發了,村裡人人先後得病,出現乾嘔心悸等等症狀。”
“人人都說疫病是他們五人傳染給村裡,再從村裡失控橫行,城內沒什麼人得病是因為他們吃過了靈蓮,或是內外城進行封閉,鮮少與平民百姓有所粘連,姑未被傳染。”
“於是最後的局麵是,得病的幾乎全是平民百姓,而家住城內的、卻根本無事。”
說至此處,徐風知頓了頓,眯起眼睛意味深長道:“可這疫病如此洶湧,一朝橫行肆虐,內城過於規整的安然無恙不顯得詭異嗎?
議聲乍起,那些個乾枯如灰土的臉上終於迸裂出一點點破碎來,像是快要忍受不了這假麵。
而原先從內城趕來看熱鬨的人們一聽這火將要燒至己身接連坐不住了,麵麵相覷拚命撇清著和自己沒關係,可他們的言辭實在算不上好聽。
“我們日日關門閉戶,又不和爾等來往,怎會得此怪病,現在反咬一口……嘖嘖,叫人寒心哪。”
那些眼神就像在看一群螻蟻。
“去你的!你再說一遍!”
內外城的罵戰一觸即發,而一柄劍陡然刺入堅土,眾人一愣,那劍遠遠飛入紫衣少女手中,她眉眼平淡,不見喜怒。
“諸位好好想想,如果這疫病本就不會傳染,它也不是什麼疫病。”徐風知揚手指向高台之上,指著那麵色煞白的病弱之身。
“它隻是個幌子!是你陳家投的一場毒!”
話音落地,台下嘩然一片,陳常諳仿佛脫了力驟然栽倒在台上,雙目失神嘴裡含糊不清,兩人連忙上台攙扶他,任人怎麼拉扯他都站立不起來。
徐風知瞥了眼他,繼續說了下去。
“三個月前,你陳家宣布每月月初布善發餅,會來領餅的是什麼樣的百姓你一清二楚,你故意發了兩個月作為幌子之一,在第三個月,也就是這月月初,你在餅裡下了毒。”
“於是吃下餅的人都中了毒,而家住內城的根本不會去拿去吃這些餅,所以內城沒什麼人中毒。”
方才還有所推搡的兩撥人漸漸鬆開了對方,他們的眼睛短暫地困惑一瞬,然後,無神地朝著高處望去。
陳常諳正泣不成聲。
徐風知的臉上唯有漠然,朗聲開口。
“我不清楚那是什麼樣的毒,但它一定能讓你找到你想要找到的人。”
“你成功了,找到了人換到了血,能活下去了,再美美披上外殼發些靈蓮餅來救大家,做個高台善人。”
陳常暗的眼淚打濕了衣袖,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捶胸頓足地無奈氣惱著:“竟有此事,竟有此事!”
可徐風知隻是聲音平淺,“陳常諳你做的很絕,我去找當時做餅的廚子結果一個也沒找到。全都死了。……死人是不會說話,但死人本身就是一種證據。”
“何況——陳常諳,你留下了一個致命的證據。”徐風知垂眸從懷裡扯出個僅剩半張的餅來,餅子已見黴意,“你怎麼會想到呢,他們中有些人甚至到今日也沒舍得吃完那張餅。”
“這些餅有什麼一查便知。”
徐風知的眼底沉靜地流淌著宛若悲傷的河水,困在眼眶邊緣,壓得它泛酸。
孤冷的風纏繞過每一個人的心頭,有人遲鈍地拿出同樣舍不得吃掉的餅,餅在掉渣,而他茫然到已經不知是否該哭,抬頭怯怯問眾人,“還打算留給俺娘呢……”
……可那已經是一雙淚眼,淚珠成線,入局的所有人都已是一雙苦澀淚眼。
他們痛苦的是,入局是身不由己,得知也是無可奈何。被利用到頭,也隻能握緊這張令人作嘔的餅,就著苦拌著乾嘔吞咽下去了事。
陳常諳一把推開身旁人的手,猶如得了失心瘋,爬到高台邊緣,流著血淚披頭散發地高喊著:“我竟不知!我竟不知!”
悔意與歉疚充斥在他不見血色的臉上,他一會兒衝著台下磕頭一會兒又厲聲嗬斥下屬,完全是瘋了。
那場麵很詭異,外城四街再無一人仰望他,而內城那些人倒是皺眉神色複雜,既有看笑話的冷意,也有些因陳常諳這般不知情模樣而動搖作疑的憐憫之色在。
徐風知憋著眼淚,咬牙罵道:“你今日發靈蓮餅不過是因為這麼做就能夠理所當然地寬宥自己!可你憑什麼!你的命是命!先前因你而死的人不是命嗎?”
陳常諳被罵得渾身一哆嗦,他捂著耳朵痛哭,紅色血淚觸目驚心,不住叩首,“我的命是命!旁人的命也是命!”
“為何救我!為何這般救我!我不該活!”
“我害了大家!我害了大家!”
忽地,他回身抽出侍從的劍,眼裡決絕固執,抬劍就往頸上劃去。
“哎!”台下有人眼尖瞧見。
而千鈞一發,那劍陡然被打落。
陳常諳著急要撿,可待掃視一眼,自己已經被綁了個嚴嚴實實動彈不得。繩索那一頭,綁在一位玄衣少年手腕上,而那少年氣宇軒昂,斂眸僅是一眼,陳常諳便心底發寒。
呼出一口濁氣,他卸了力,不再反抗。
徐風知揮了揮手,“交給你們了,話寧師姐執白師兄。”
一回身,方才還對她退避三舍的眾人將她圍了一層又一層,對上一雙雙欲言又止的麵孔,她染上幾分笑意,“借過借過。”
“姑娘吃了沒有?”不知最先是誰這麼喊了一句,而後便一發不可收拾。
“幾位大俠不如去我家吃飯?”
“去我家吧!我家有新醃的鹹菜!”
“我家我家!”
“改日一定!改日一定!”她無奈連連回絕好意,“今日急著回去看娃娃呢!那位該等得火大了。”
眾人一聽傻了眼,這樣一位恣意灑脫的少女大俠竟不僅成了親還都有娃娃了?
徐風知不能猜透大家心中所想,一個勁兒地攛掇大家去鬨善後的那兩人,好不容易從人群中擠出來,幾人恰巧從她身邊路過,飄來一句:
“其實陳常諳把這事複雜化了,他大可以直接在城中說黃金十兩,自會有人甘願去賭命換血的,誰讓他非要做這高台善人呢,嘖嘖。”
不痛不癢的語氣混著太多事不關己。
徐風知沒有跟上去理論,她隻是平靜拎著劍順長街往回走。
一路上她想了很多東西,想的最多的,是相庚。
她剛才當眾拿出的那僅剩半張的餅正是相庚的。她還記得向他討要時,那瘦弱少年很急切很難為情,眨著眼再三向她說,“隻是有些黴了,我能吃,可你不要吃,我怕你肚子會痛。”
她想起漆黑月夜、少年隱隱不穩的聲音,小聲將他們幾人一一道來,說至最後越來越輕快,每個人都是相庚心臟的一部分。
……費力搶來的一包餅害死了相庚的弟弟妹妹,留下來的那半個、差點害死他。
徐風知背負著這沉重走著走著忽然腳下一滯。
她神色困惑,呢喃道:“可是,餅裡包靈蓮還是很多此一舉啊。”
要做這天下第一高台善人,那直接發靈蓮不是更有衝擊力嗎?顯得又豪氣又大方……
整樁事件快速在徐風知腦海裡過了一遍,在某一刻捕捉到微小角落,她驟然失色迅速回身,步伐又快又急。
高台上善後的沈執白和許話寧見她忽然拐回來,神情慌亂,蹙眉揮手大聲喊道:“今日這餅裡未必有靈蓮!”
……
陳井被三人堵在死胡同裡。
“灼雪門,我給錢我給錢就是了,我不過是倒賣了一些靈蓮來賺點銀子罷了!並非是每張餅裡都沒有靈蓮!有的裡麵有啊!真有!”
他的涕淚交加隨著沈執白合劍聲止於喉嚨,徐風知這才鬆了口氣,靠在一旁邊緩氣邊整理思緒,“還好你通知過奐京城,解毒用的靈蓮得以在今日趕送過來。”
許話寧替她這個師妹輕拍後背順著氣,目光看向沈執白,淡然啟唇:“所以,你是欽南朝三皇子符朗。”
沈執白坦然望進她的眸光,微笑道:“是。”
這二人誰都不再說話,可氣氛卻著實古怪。原因無他,這二人之間有道生下來便定好的婚約。
許話寧是欽南朝國師的女兒,出生那一刻就被定成了三皇子妃,那一年,三皇子自己也才是個小娃娃。
好半天,許話寧舒出一口氣,頷首行禮,“三殿下。”
沈執白失笑扶她起身,直言她不必如此。
徐風知一個赤真朝的皇女混在這種場合裡多少有些不知所措,許話寧忽然望著她,眉眼稍斂,“風知,你早就知道了?”
“呃。”徐風知緊急頭腦風暴,按原主這個身份是該知道還是不該。
幸好沈執白先做了回應,“宴會上,遙遙一麵。”
她連忙附和,說要去找找偷懶躲清閒的孟憑瑾,於是轉眼就開溜。
孟憑瑾將相庚看得很嚴,沒讓他跑出去,沒讓他聽到一句,因而當徐風知回來時,相庚拉著她要她講了很多遍今日發生的事情,眼裡時不時冒出微小光亮。
孟憑瑾在一旁哄小姑娘安睡,偶爾分神聽一聽,徐風知依著相庚什麼都講了,卻也隱瞞了關於毒餅的部分。
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