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呼出一口濁氣,相庚的胃裡翻江倒海,他想吐但不能,隻得咬緊牙關,心裡還擔憂著徐風知跟緊沒有,腳步哪怕隻是稍微放慢一點就會令那二人驚覺回頭厲聲嗬罵。
終於在他第四次表示自己走不動之後,那二人壓著惱怒對視一眼,一人上前就是一手刀,生變之快相庚根本就沒反應過來,失去意識被他們扛在肩上,昏沉裡最後聽到的一句話是“彆弄死了”。
醒來已經陷在某處院落裡,四周寂靜,地麵血跡斑斑,幾處顯然清掃不乾淨,角落裡堆積成小山丘的不知是何物上頭蓋著厚重草席,相庚扶著牆艱難地站起來,深吸進肺的空氣滿是血味。
他以為是他自己湧上喉嚨口的血氣,直到他步步艱難地挪到那比他還要高出不少的草席山丘旁,漫不經心探出手揭開一看。
一張張乾癟的人疊摞在院子陰暗角落,灰白眼珠栽出眼眶,身上蛆蟲爬行黴斑遍布。
相庚大驚失色,難以遏製地瘋狂後退,又因為腿軟而栽倒在地,失控到胡亂蹬著地麵往後麵躲,喉嚨裡一瞬間啞了聲音,乾巴巴地驚恐出短促語調。
這怎麼會是一堆人。
直撞心底的衝擊感讓相庚開始劇烈嘔吐,像是要把心肺嘔出身體,體內每一滴血液都在叫囂毛骨悚然四字,徹骨冰冷直逼心底。
這些發生了形變的麵孔有很多都是相庚能認出的人,他們中的大多數被陳家選中帶走時激動到連連叩首,磕得印堂血紅。……而今哪怕是死了,頭上也留有紅痕。
……陳家不是說相救相醫治嗎……這算什麼、可這算什麼。
右臂整齊統一裸露著三道傷口透出極端的詭異,每具屍體皆是如此,相庚擰起眉,直覺告訴他,他接下來也會如此。
他抬頭,四周的高牆堵得他無法喘氣。
看不見徐風知,不知道她能不能找到自己。
他攥了攥手心,正是之前被孟憑瑾劃下過一道劍意的那隻手,注視著淩亂的掌線,耳邊不斷閃回他們二人叮囑的字句。
「命是第一要緊事。」
相庚緩慢轉身又躺回原處,一抬眼就能看到小山丘似的屍堆,令他作嘔令他膽寒。他僅僅攥著空無一物的手,憑借這來獲得些許堅定勇氣。
再等一等,看看能不能得到一些更特彆的隱情,他相信隻要他用出這劍意他們就一定會來,一定會立刻就出現的。
時間的流逝逐漸失去感知,吱呀聲裡,有人接近此處。
相庚猛地抽動了一下身體,快要壓不住乾嘔,那人見他醒著並無不快,微微笑道:“醒了?”
相庚麵無表情睜開眼撐坐起來,一見來者,他腦袋裡有根弦輕輕被撥響。
三分病氣依附在骨、蒼白笑臉上是一雙冰冷的眼睛。因為太瘦,那些繁複的衣裳穿在他身上大都撐不起來,猶如套了個沉重的殼。
相庚乾澀的嘴唇緊抿一番,“陳老板。”
這一眼病色的人乃是首富陳家當家做主的人,二十出頭的青年,為人樂善好施溫柔隨和,因而也顯得很沒手段,總是被周圍人所左右,氣焰囂張的陳井就是他手下管事的人。
“是我。”陳常諳點點頭席地而坐,順手遞給他一隻鴨腿,溫柔淺聲,“吃吧,我捎帶過來的,來這裡的人大多都餓。”
鴨腿送到他手上還是熱的,相庚不敢吃,捧在手中不知所措。
陳常諳輕而易舉便看破了他的不安焦慮,展眉爽朗笑起來,“害怕我?”
相庚不答話,目光挪到那乾癟人堆上。
死掉的人不說話。
“他們抓你來此想必也告訴你是要救你。”
隨之,陳常諳輕微哽了哽,眸光複雜無解,發絲隨枯草淩亂,半晌落寞說了下句,“我不想騙你們,我救不了你們。”
山下皆知,陳家家主陳常諳生下來便帶著怪病,病因難找病氣難消,天下名醫因重金而趕來相看,見他一麵後卻紛紛斷言沒得治。
陳常諳覺得他生來就是一盤死棋,移一步是死,停一步亦是。
陳常諳仰起頭,晨光拂曉,他很輕很輕地歎了口氣,“他們說,在這疫病裡身上生瘡之人能救我。”
他指了指遠處那些人,“就像那樣,劃開手臂,把血換給我。”
陳常諳說,那是個很古老的法子,用符合條件的人來換血續命。
頓了頓,他笑得很苦澀,“可你們會死。”
他好像掉了點淚,低下頭半天才說,“我不想這麼做的,但他們不讓我死,我彆無他法。”
相庚緩慢地眨動著眼睛,反複揣度他這些話,陳常諳回過頭來溫柔舒眉,神色真摯非常,眼睛旁掛著淚。
“我來安頓好你的家人,你死後我保他們順遂一生。當然,你也可以就此推門離去,當做你我從未見過,我不強迫任何人。”
相庚手上的鴨腿有點涼掉了,飄來一些腥氣。
他望著那些個異常蒼白的死人,眸光幽遠,“你也是這麼跟他們說的嗎?他們全都同意了嗎?”
陳常諳苦澀點頭。
“你人很好,”可相庚慢條斯理地將鴨腿放在一旁,扶著牆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塵土,平靜淡然地應答道,“但我的家人全都死了,我得活。”
陳常諳的神色倏然一滯。
而相庚已經緩慢地走向木院門,他鬆開了一直緊握的手心劍意,心中感概著所謂隱情竟然這般模樣。
突然,一道劍意自他為中心蕩滌開來,驟然將什麼彈擊回去,相庚驚愕回頭一看,塵土飛揚,陳常諳趴倒在地麵上麵色痛苦噴吐出一口血,擰眉捂著胸口,遙遠穿透釘刻在相庚身上的目光讓相庚下意識發抖。
這人同方才痛苦帶淚的模樣判若兩般。
相庚尚未回神,一柄劍便護在了他身前,通體泛著柔和皎潔月色,劍身冷冽,劍柄處墜著一枚赤色彎月玉佩,正是徐風知的佩劍刺月。
他再也壓不住胃裡翻複上湧的不適感,站不穩向後趔趄,徐風知穩穩接住後側身將他騰進孟憑瑾懷裡,冷眉擋在他二人之前,交接之迅速是不必言明的默契。
他靠在孟憑瑾身上急切張嘴半天發不出聲音,看上去想要說什麼,但孟憑瑾卻笑著眨眨眼,“放心,我們都聽到了。”
相庚望著他們。有些人天生就擁有讓人瞬間安心下來的神力,隻要靠近就能得到安穩,平複不安焦慮。徐風知是這樣的人,孟憑瑾也是。
陳常諳硬接了這一下,本就羸弱的身體近乎算是快要散了架,站起身來也還是不停地吐血,強撐出個笑容,“不知怎麼得罪了二位,要對陳某下如此死手。”
他這話音未落,孟憑瑾仿佛聽到什麼笑話般,驚訝泄出一聲輕笑,“你這意思是我那劍意自己打出去的麼。”
他聽得出陳常諳話裡有話,挑眸笑眯眯要與他對質,徐風知伸手攔住,“陳老板,院裡的屍體你作何解釋。”
陳常諳低頭整理著衣衫,不緊不慢道:“你情我願,並非強迫,不必解釋。”
徐風知瞥了眼不停冷笑的孟憑瑾,孟憑瑾索性攬著相庚轉身不去看他二人。
陳常諳不停咳嗽,一聲又一聲牽動著肺腑,袖口抿去唇邊血氣,他虛弱道:“陳某本就無意靠他人換血而活,可明知此事是錯卻還是配合他們為之……陳某不敢狡辯,陳某亦是惡人。”
沒有人應聲,他繼續說下去:“陳某知道此刻說什麼做什麼都是錯。明日,明日我便將靈蓮在城中紛發下去,早幾日助大家脫離苦海,少受病痛。就算是,我的一番歉疚心意吧。”
陳常諳站在那兒,猶如一截瀕死枯木。
“……可以。”徐風知垂眸收劍抽身,向孟憑瑾遞去一眼。
可剛一出來,孟憑瑾就語氣怪怪,“你不信我。我那劍意若非情況生變絕不會出。”
徐風知無奈攤手。
[冤枉啊老婆,雖然你是反派,但我現在確實最信任你啊。]
自然,這些她都沒法解釋,望著那悶悶不樂的美人她捏捏眉心,還是克製著哄人的衝動,平淡安撫了一句:“計劃。有計劃。今晚守他一夜。”
“……噢。”淩亂墨發下,一雙耳尖粉得如此動人,孟憑瑾默默伸手掩住,長睫隨之一抖,抖落一場心底雪。
好燙。
徐風知壓根不知道自己的語氣已經被孟憑瑾給破解,她自以為是的冷淡落到他耳朵裡每一個字眼都是為他服軟、輕聲哄他的證明。
他喜歡聽。
相庚又是一陣乾嘔,二人瞬間緊張,一致懷疑他的疫病變嚴重了,但相庚僅僅是說他已經吃過了靈蓮,就算變嚴重也隻是一時的,早晚會好的,扛一扛就過去了。
於是,他再次將徐風知掏出的靈蓮塞了回去,再三認為自己不需要再吃。
徐風知忽然問孟憑瑾,“姑娘呢?”
孟憑瑾自然而然地答道:“家裡。”
沒說出的後半句是,他昨晚動手揍人不好帶上個小娃娃。
一行人回到死寂的小院,依舊停放著那口小小的棺材。
小丫頭在裡頭熟睡,草垛柔軟,她甚至為自己添了個薄被。
“怎麼又睡著了。”幾人不由得眉眼柔和。
徐風知想將她抱回屋裡睡,便把劍隨手遞給孟憑瑾,傾身從棺內撈人。
她的手貼上那瘦小的身體那一霎那,她怔然睜大眼睛,在小丫頭身上仔細摸了摸,又扯過孟憑瑾的手腕順著袖口向裡滑進一截緊緊相貼。
“唔!”她這舉動惹得毫無防備的孟憑瑾一陣手腕發酥,呼吸也亂了頻率。
可孟憑瑾不明所以,還沒能借題發揮就見她焦急抬頭方寸大亂,直直望著他喊道:“姑娘發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