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路漫長,小姑娘就走在前頭為她帶路,即便摸黑也走得利落穩當。徐風知攬著個全身軟綿綿的孟憑瑾無論怎麼著都無法走快,時不時還得回頭看看身後那撿來的瘦弱少年跟上沒有。
村子裡漆黑一片,小姑娘卻反而哼上了不成調的童謠,輕靈而透明地蹦出一些字句來,長夜便不至於那般可怖。
徐風知的胸口再度湧上腥甜氣味,之前被孟憑瑾定過心脈後緩解了些許,現在這人估計是指望不上了。
她停下來,手貼在他腰間摸了一把試圖找到幾顆糖,但僅僅就那麼一貼,某人渾身猛地一抖,大有些快要站不住的架勢。
意外敏感。
找到糖的徐風知無奈給他下了這麼個評價,將那袋糖遞給小丫頭,小丫頭剝開一顆填進她嘴裡。
那瘦弱少年也接過一顆,沉默半天,忽然問她:“那丹藥、是真的?”
“是,但沒有我說的那麼嚴重,不至於七竅流血。”徐風知咽下血氣看了看他。
“你吃過靈蓮?”
“我們下山時都吃了一瓣靈蓮。”
她話音剛落,那單薄少年便輕蔑蹙眉,眼底暗流洶湧,斂眸冷然問她,“為何幫我?”
見他徹底捅破,徐風知忙著去攬一直往下滑的孟憑瑾,抬眸隨意應了一聲,“順手。”
上去幫他是因為見不得那般場麵都堆疊在他一人身上,提出丹藥驗證他卻不敢應聲時徐風知就猜到,他大概真的吃了陳井所說的那所謂有靈蓮內餡的餅。
“……你們灼雪門也會管天下閒事?”
話裡的不屑快要滿溢出來,徐風知擰眉追問,他瞧了瞧她腰間的令牌,“你真是灼雪門的?”
他眸中幽深,“天下誰不知道灼雪門內儘是些繡花枕頭、仗勢欺人的東西,說起來了都是江湖排行榜上有名有姓的人物,但家世當前,那還不是他想拿第幾便是第幾?”
頓了頓,他冷笑道:“掌門李還孤倒是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可那又如何,他心性高遠不過問俗世,宗門內的事他知曉幾分都不好說吧?”
三兩句問懵了徐風知,她哽了半天,弱弱反駁了什麼自己都聽不清楚。
那少年忽地麵色一滯躬身痛苦乾嘔,徐風知一隻手攬著懷裡那人,連忙騰出另一隻手去拽他,前頭帶路的小丫頭也聞聲跑到他身邊守著他。
是疫病!
徐風知慌張要掏一瓣靈蓮給他吃,小丫頭也湊在一邊著急,她在外城四街見過太多太多從一開始乾嘔不停到最後口吐白沫倒在她身邊死去的人。
她笨拙又急切地催促,急得眼淚都快要掉下來,“哥哥吃!靈蓮!很甜!娘親給我們吃過!”
他遲遲不接,徐風知要把靈蓮塞進他嘴裡,卻被他按住了手,錯愕裡,見他抬頭揚眉戲謔笑道:“你忘了,我吃過了。”
他推開那瓣靈蓮,直起身鬆快笑了笑,“我都快好了,把它收起來吧,現在這東西金貴得能買我們四人的命。”
一句無從反駁的實話。
“是家!”小丫頭先一步跑出去。
“其實陳家算是好的。”
沒頭沒尾傳來的聲音使得徐風知側目看去,頓覺他這話回應的當是自己對孟憑瑾說陳家不太對勁那事。
她把孟憑瑾背起來,歪頭示意他接著說。
“陳老板說,再過兩日就會在城中派發那包有靈蓮內餡的餅來救大家,我本不想去偷的,可是我已經得了疫病,不知道還能熬過去幾日,這才混入城中……”
徐風知擰眉,“為何再過兩日?”
那少年也突然一怔,“不知。”
當時她在茶鋪聽陳井說那餅裡頭有靈蓮而察覺出怪異,他一個經商之人把本就千金難求的靈蓮包成餡餅豈不是多餘擺出這麼一道來??可如今聽說這是善事後反而更加讓她生疑,若為救人何必大費周折?
推開門,小丫頭點了盞燈。
孤風作響,屋裡竄過幾隻老鼠,灶上的飯已經發黴。
“村裡沒有人了……月初疫病橫行後,大家就都被趕到外城四街了。”
那少年也沒說話,看來都是這麼回事。
徐風知迅速收拾出一塊地方,拿兩床被褥仔細鋪好,將還未醒酒的孟憑瑾放倒,又給倆孩子使了個眼色,“睡吧!”
那靠在一旁的少年出聲問她:“你呢?”
她找出從小客棧順手拿出的那張押注卷頁,將桌上的碗筷推至一端,“我趴桌上就行。”
她又剝了顆糖,那少年心裡總覺得愧疚。
“你叫什麼名字?”
她還在研究那張紙,頭也未抬,“徐風知。”
赤真朝那位拋棄皇位的蠢笨皇女。
他半天不見應聲,徐風知將燭火移過來抬起頭,“你呢?”
他頓了頓,“相庚。”
她點點頭又看向小丫頭。
小姑娘搖搖頭。
這種事並不少見,這世道很多人家都不給女孩起名字。
徐風知丟過去兩顆糖,“明兒我為你想個名字。”
小姑娘從被子裡探出個腦袋來,“娘親不睡嗎?”
她抖了抖那張已經卷了邊的紙,“不睡,琢磨生財之道。”
相庚知道那紙上是最近城中一直熱議的事——
「交四。」
交四是由天穹派每年都舉辦的一場進階比武賽,隻邀天下前十,彙聚雲頂彼此過招,最後定下本年的前十排名。
說是這麼說,但天下前十大多都脾氣古怪,很少能同時到場。舉辦了這麼些年,最齊的也就是三年前那回頭一次到了七個人而已。
天下第一李還孤常年不現身,可他不現身也沒人敢把名字寫到他頭上去,因此這比賽的看點漸漸成了討論會發生變化的天下第二第三第四。
看著這些個人名徐風知犯了難,該把他們分彆押在第幾名呢。
相庚長歎一聲,默默為她介紹,“除了那幾位常年不會到場的大忙人,也就剩下——”
“婁樂,竹仙山的新掌門,連續好幾年的天下第二,今年也押她第二就對了。”
“棄至一,天穹派的大師兄,去年拿了第四後收了手,今年可以押他三。”
“至於。”
徐風知剛好在這時看到了紙上的「久玨」二字。
“我方才說三年前那次人最齊,其實也不儘然。一開始隻到了三人,後一人打入雲頂,引得天下前十現身七人,據說,李還孤也曾在山巔現身一瞬,遙遠相望。”
燭火一跳,徐風知瞪大眼睛。
李掌門也去了??
“此人和風化雨彙於一劍,輕巧消失在眾人麵前,儼然不在乎這天下要將他實力歸於幾何,可與他交過手的那幾位紛紛覺得他該站上天下第四,用的名字便是他執劍入局時報上的「久玨」二字。”
徐風知聽得入迷,“這麼瀟灑??”
相庚少見地露出些符合他年齡的輕鬆崇拜來,語氣也來了興致,“而且聽說他年紀很小,出塵絕世之姿。”
徐風知連連驚歎,急忙追問,“那我押他第幾合適?”
相庚伸手替小丫頭蓋好被子,說話聲跟著放輕了一些,透著點遺憾意味,“你不押他最合適。”
徐風知再度瞪大眼睛,“他死了?!”
“怎麼會!”相庚著急反駁忘記放低聲線,熟睡中的小丫頭眉頭擰了擰,二人對視一眼立刻閉上了嘴,直至她再度安穩入睡才鬆了口氣。
相庚幽怨投來一眼,“他隻是再沒現身。”
徐風知這才聽懂,這位實力排在天下第四的久玨三年間再沒出現過一次。
那少年躺回被褥裡,淡淡開口:“所以他今年也不會現身的,你彆押他了。”
聽完,她深感遺憾,長歎一聲,劃掉了久玨二字,“好可惜,好想交手。”
勾去的一筆濃重墨線刺不穿那二字的疏朗恣意,每一撇每一捺都好似鐫刻上了這名姓主人所擁有的灑脫料峭。
第二日被人推著醒來,迎麵便見白皙指尖壓在那一筆上,悠然發問:“師姐為何劃去了他?”
徐風知揉著眼從桌上抬起頭,一見到那張漂亮的臉昨晚脫了軌的樁樁件件忽地在她腦袋裡翻開重溫了一遍。
手上還殘留著那一分隔著光滑衣料摟到他纖細肋骨的堅硬質感,還能品出隔著薄薄衣料感覺到的細膩肌膚,還有她撬開他牙齒時沾了茶水水珠的拇指指尖……
怎麼那麼滾燙,她的指尖也好,她的心跳也好。
愛欲如同心河之羽,惹得她心底一層層推開漣漪。
“師姐。”孟憑瑾完全不知發生過何事,又點了點那紙上的名字。
徐風知克製著怪異心緒,平淡出言:“下回不準喝酒,吃酒誤事。”
孟憑瑾沒當回事,輕笑出聲,不依不饒地追問她,“我說你為何不押他呢?”
徐風知感到幾分莫名,“他不去我押他必輸啊。”
“把他寫這裡他就去。”
她順著孟憑瑾的指尖一看,那是卷頁上最高的位置。
她驚恐丟開了筆,“不寫。我這肯定輸。”
孟憑瑾湊近她,執著凝眸望著她,“就寫這裡。”
麵對自己無處藏匿的怪異之心,徐風知無力招架,迎著那長睫似扇、水藍透亮的眼眸,她認了輸。
“我押他三行了吧,三就夠了,婁樂到時候還能給我兜兜底。”
她將筆拎起來想塞給孟憑瑾叫他寫,結果孟憑瑾悠然倚在桌邊,纖細腰身透過晨光一覽無餘,袖手而立。
“不要,師姐自己寫。”
認輸。
徐風知老老實實提筆在第三那位置處寫上了久玨二字。
她前腳寫完孟憑瑾後腳就奪走了卷頁,不知道在看什麼笑眯眯地舒展著眉眼,像隻慵懶的貓。
她無奈開口,“我知道我字不好。”
靠在窗邊對光欣賞她字跡的孟憑瑾聞言回身,輕巧挑眸,“挺好,特彆是久玨這兩字,寫得特彆特彆好。”
他將卷頁妥帖折好交還給她,他那滿意彎眸的樣子讓徐風知心裡很沒底。
[感覺、一定會賠。]
她心中正這麼想,那人忽然跟聽到了似的,語氣愉悅心情甚好,“師姐押了他,就等著賺得盆滿缽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