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門被咯吱推開,那人漠然踏進小院,堆掃在旁的銀杏葉忽地被卷掃一地,院裡忽然顯得寂寥荒涼。
暗處的飄渺虛影聽見響動後遲鈍望去,盯著那人淡漠的神色,又瞧見了他手臂上陌生的傷口,幾經猶豫, “族長。”
“嗯。”孟憑瑾瞥了眼石桌上擱著一排排一模一樣的小藥瓶,眼中陰鬱煩躁不加掩飾,隨手開了一瓶傾倒在淌著血的傷口上,白布隨意纏上幾圈,麵色平淡。
“她不在嗎?”
孟憑瑾自然清楚他問的是徐風知,冷笑一聲,“在又如何?再給一瓶藥?”
空洞的聲音不再響起,他不能明白為何他們族長忽然這般陰陽怪氣,就像他不能明白為何他們族長近幾日每天都樂得親自為自己添上幾道傷痕。
坐了片刻,孟憑瑾忽然回屋,不多時他拿著個沉甸甸的淺色布袋出來。無光處,飄渺的人認出了那東西,那是他們族長藏在櫃子深處的一袋梅子乾。
孟憑瑾站在院裡,打開來拿出一顆。
酸。
他垂眸蹲下去,縮成一團,蜷起手指。
這麼酸,根本不是他以為的如蜜如糖。
“族長?”
葉聲簌簌,浮光靜謐。
“費勁心機,藏來藏去,旁人卻唾手可得。”孟憑瑾將臉埋進自己手臂間,聲音聽著太悶太沉。
他心中止不住地去一遍遍回想起徐風知撇下他流著血的傷口,焦急地快步走向那個在比試中不小心撞破頭的外門小師弟。
……她傾身湊近,她緊鎖的眉,她一邊責怪一邊拿出自己的梅子乾叫他先吃一顆岔岔神思。
她專注為小師弟包紮傷口,時不時說些俏皮話讓他輕鬆些,眉眼舒展的模樣完全坦露本性。
漠然斂眸的孟憑瑾這刻才明晰,徐風知對所有人都這樣好,甚至比對他還要好。
是,隻要他想,他大可以再給自己添上幾道傷,但沒有意義了。他不怕疼,隻是這樣的痛苦換不來他想要的東西。
孟憑瑾站在那裡等待著徐風知的某道心聲裡想起他那還流血的手臂,但徐風知大概太忙了,她的心聲裡,孟憑瑾聽不見自己。
這千篇一律、人人皆有的東西……他厭恨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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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幾日徐風知都沒有見著那張漂亮的臉,一打照麵孟憑瑾就冷眸借過,晚上去找他劈柴也是各自無話。
但她認為都行都可以,符合反派人設。
她拎著小竹簍蹦蹦跳跳走進弟子居朝著孟憑瑾的院門邁步,而暗處屋簷上正漠然觀察局勢的孟憑瑾全然未曾料到她會在此刻出現。
他瞳孔一滯,那竹簍裡有條蛇…。
好啊。他低聲發笑,笑意冷得徹骨。
怪不得同他們一樣日日去後山,原來也是為了找條毒蛇丟進他院子裡害他。
……徐風知也是來欺負他的。孟憑瑾掩麵笑到快要站不穩了。他居然還以為她徐風知穿書而來與眾不同,是這個世界裡少有的好人。……至少也對他抱有一點點憐憫。
風過漸急,耳邊不斷地回響著許話寧的字字句句——
“你彆看風知她總在平日裡對你招招狠厲不留情麵,其實她是個嘴硬心軟的人,很關心你。”
關心麼……都是假的,騙他的。她分明和他們一樣,和他這十九年間遇到的每個人都沒有分彆。
徐風知就要推開院門,孟憑瑾眯了眯眼,他知道院裡此刻有隻外門弟子放進去打算害他的惡獸,隻要進去,便至少是重傷。
握劍的手指緊了又鬆,心裡的微小波瀾被他無聲刺死後再一次次蔓延上來。
簡直像一場心底屠殺。
一向對痛不敏感的孟憑瑾分不清楚難過也是會痛的。
他不想理會這種怪異的痛感,隻偏執地、惡劣地想著——就這樣讓她也痛一痛。騙他、痛這一次也不能怪他。
一直潛伏著的兩人忽然衝出來拽住她,二話不說將她拉進一旁的草叢間。
可惜。孟憑瑾的眼眸冰冷得可怕。
徐風知一看是外門弟子也沒有反抗,任他們將自己拉進草叢才掙開他們的手,擰眉盯著他們看了一陣。那二人頗為心虛,支吾了半天也說不出一個字,直到其中一人看到了她拎著的小竹簍,裡麵有條小蛇。
他二人瞬間心領神會,激動地扯住她,“師姐!你是不是也來捉弄他的!”
也?徐風知錯愕起來。
他二人卻興高采烈地說著:“我就知道!師姐也看不慣他對吧!”
他們拍了拍她的肩膀,自信道:“放心吧師姐,你不用進去了,我們在那裡麵安排了一隻燼犬!等他一進去就把他咬成重傷!”
“孟憑瑾還真難纏!看著沒脾氣性子軟!入門這一個月,我們每天試了好多手段想逼他走可都不管用!這下我看他怎麼熬!”
“他一個平民百姓憑什麼和我們一起入門修習…還做了內門弟子!既然未送金銀就該滾出門去!平白讓門中都跟著劣等!呸!”
藏身高處的孟憑瑾漫不經心地聽著這些,好似他們談論的對象並非他,悠悠然置身於事外。
可他知道徐風知…是第一次聽說這些。
“……都是、什麼手段。”
他們沒聽出徐風知聲線不穩,竟興衝衝掏出那本已然被翻看的有些爛掉的話本,不由分說塞進她手裡,對視一笑裡滿是惡意。
“師姐看這個就行,我們都撰寫成話本了!門中人人都愛看!”
徐風知的手指細密地顫抖著,尚未碰著書頁,陣風掠過將它快速地一頁頁翻開一遍,僅一眼就覺得喉嚨被什麼東西給掐緊,所有的聲音都被拉遠。
……各種事件被撰寫成話本,他們一聽到誰欺負他就去拚命打聽細節,說笑之後再傳揚出去。若是今日沒人欺負他,還會有人自發地翻進他的院裡潑他一身臟汙,掐著他的頭要他向自己俯首。
她想起孟憑瑾身上總是莫名其妙出現的傷痕,想起她疑惑詢問時他的閉口不談,想起太多太多次他帶著流血的傷口來找她時垂眸小聲說的那句:“師姐,我又受傷了,對不起。”
心臟泛起深切戰栗,她隻恨自己遲鈍得可笑。
天下間皎潔如月的灼雪門竟是這樣汙濁……她怎麼就沒想過她眼中灼雪門處處親切充滿愛都是因為她曾經的皇女身份。
她而今才醒悟原來那日他們都圍在他院前根本不是要為他準備歡迎儀式,多半是要欺負他,還是她陰差陽錯解救了他。
……是她自以為他們會像歡迎她那樣去歡迎孟憑瑾,她得到過,她覺得每個人都會有……是她站的地方太明亮了。
孟憑瑾依然站在斜對麵的飛角屋簷上,懷中抱劍眉眼冷淡,全然不同於往日那膽怯懦弱的人,叫人直覺現在的他才是真正的他。
他眸中藏匿危險,唇上勾出淺笑注視著那位與他雲泥之彆的風知殿下。
好了,現在你知道了,你會如何呢徐風知。
然而下一秒,他就見徐風知低下頭揉揉眼睛,那眼尾發紅的模樣儼然是哭了。
某人的輕巧神色倏然凝滯,握緊長劍指骨泛白。
徐風知的淚是啞的,心裡難過也是啞的。
難怪孟憑瑾黑化後首先掀了灼雪門。
她心中被欺騙的慍怒無窮無儘襲來,混著令她眼酸的悲傷,已然辨彆不出逃出眼眶的這幾滴淚是因為被表象欺騙的自己或是為了令她心疼的孟憑瑾。
她想起灼雪門的白玉天階將有一日鮮血淋漓、碎裂斷開,想起那句刻在書裡的“我不怕報應,其中若有一個冤死的,我自甘下地獄。”
敗絮一團、竟是如此。
她乾嘔一聲,那二人回頭看她,一柄劍便驟然橫在他們頸間。
孟憑瑾注視著那柄劍將他們三人隔絕開來。未站在樹蔭裡的,隻徐風知一人。
風吹樹葉亂,孟憑瑾的耳朵裡被銀杏樹葉沙沙作響的聲音塞滿,很長一段的耳鳴後他聽見徐風知澀聲開口。
她低垂著頭,聲音是前所未有的冷,“再敢有下次——”
劍刃逼近壓出一道血線,二人皆不敢亂動。
“那話本上寫的我都樁樁件件奉還回去。”
二人大駭,她移劍,黑漆漆的眼瞳裡一絲光亮都沒有,“滾。”
他們飛快逃竄,徐風知撐著劍站起身,指腹快速抹去眼角冰涼淚痕,拾起竹簍與話本,一腳踹開了院門。
孟憑瑾陡然一驚,她偏又毫無畏懼地將那話本憤然扔向院中磨牙嗚咽的燼犬,火焰瞬間將它燒成了灰。
她提劍,眉眼冷冽,直衝進去。
孟憑瑾連一秒猶豫都沒有,緊隨其後拔了劍落入院內。
二人相望一眼,徐風知匆匆避開視線,孟憑瑾聽見一句——
[我老婆怎麼這麼慘,好想流淚,太丟臉了。]
單方麵同她冷戰了好幾天的孟憑瑾略微揚眉,雖然不想承認但確實被她一句老婆給輕易哄好,同她配合默契,二人合力斬殺燼犬。
事了,徐風知忙著畫陣法,孟憑瑾站在她身後盯著她看了一會兒,背過手輕聲喊道:“師姐,我受傷了。”
“哪兒?!”徐風知慌張看他,一緊張完全忘記了要藏起真心這事,明晃晃的擔憂全刻在臉上。
他未曾料到她會這般慌神,原本背過手故意劃出的傷口忽然不敢再讓她看,攥緊身後流血的手臂,彎眸笑得雲淡風輕,“騙師姐的。”
徐風知鬆了口氣,意識到自己被捉弄這才不甘示弱道:“狐狸。”
念完心訣,燼犬的原身消失在天地間。
她拍拍衣衫上的塵土,“走了。”
“師姐,蛇。”
她沒回頭前還以為是哪冒出來的蛇惹得孟憑瑾害怕了,因此冷笑出言嘲諷道:“菜就多練。”結果回頭看到了孟憑瑾手上的小竹簍。
徐風知真不知道該怎麼掩飾這條靈蛇是她特意為孟憑瑾尋來的。
[總不能說是見老婆天天受傷,我看不下去去後山蹲了幾日費了半天勁才抓到這條護氣養靈力的小靈蛇吧……]
她這廂還在苦苦思索借口,身邊忽然被貼了上來,熟悉的不知名字的香氣攀纏住了她。
她斜孟憑瑾一眼,“你乾嘛?”
貼在她身邊的孟憑瑾抬眸望著她,水色眼瞳頭一回澄澈見底,笑眯眯坦露真心,“開心。”
[老婆你這張臉不能這樣用啊……]
她遲鈍撓了撓頭,“這個,你先替我養著吧。”
孟憑瑾探出手指逗了逗小蛇,應聲,“好哦。”
徐風知有些頂不住,抽身邁步走出院子。
[…老婆好乖好可愛。]
“風知。”孟憑瑾斂著笑乾脆又歪了歪頭,衝她笑眯眯眨眨眼。
徐風知回身擰眉,遙遙喊他,“你乾嘛呢?”
[老婆你就是最萌最可愛的!]
“……也沒什麼。”
孟憑瑾認為,忍笑真是天下第一困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