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在丁乙門,宋安對周遭熟悉,行動自如,與常人無異,可出了門,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瞎子,凡事都得靠人。
才這麼一小段路,宋安就走得險象環生。林聲笙看不下去,便當起宋安的盲杖,她先是拉著他的袖口,再是拽著他的小臂,怎料宋安依然跌跌撞撞的,最後她隻得握住他的手,將他牽在身邊。
劉屠戶曉得宋安眼瞎,林聲笙牽他走路,合情合理,自是不像丫鬟那般多想,不過他心裡藏著另外一個鬼。林聲笙畢竟幫過他,“今夜隻有一間客房”這話他說不出口,又怕自己的小算盤暴露,便隨意找了句托辭溜了人。
劉屠戶走後,一位身披墨蘭道服、手執齊地拂塵的中年男子,從一旁半掩的門中走出,立於石階之上。
他道:“喂,你們兩個,也是來揭榜的嗎?”
揭榜?
林聲笙聞聲回頭,滿麵驚愕。
那男子一甩拂塵,徐徐而下,打量了下眼前村民摸樣的二人,道:“看二位打扮,不像我玄門中人,不過,方才那丫鬟將二位安置於此,想必你們也定是為揭榜而來。”
林聲笙右眼皮跳了下,心生不詳之感,拱手笑道:“敢問這位大師,何為揭榜啊?”
男子眼裡閃過一絲疑惑,隨後回道:“二位竟不知此事?十日前,這金宅之主金員外在城中張榜,欲覓天下方士驅除宅中鬼邪,賞金白銀五百兩,故此,近幾日,各方玄門弟子皆爭相前來揭榜。”男子揚起拂塵,指向身後,“為安置揭榜賓客,金員外特意辟出這一排客房,二位若不是揭榜之人,又怎會現身於此?”
林聲笙越聽,越心涼,她雖已察覺劉屠戶騙了她,但沒想到騙得如此狠,如此不要臉,五百兩白銀竟然隻想分她十兩,這提點都百分之九十八了,天理難容!
她拳頭緊攥,卻笑眼眯眯:“哦,原來是這麼回事,瞧我這腦子,都糊塗了。我與師兄此來的確因驅鬼一事,但並非為揭榜,而是受邀。”
男子若有所思,道:“邀請二位的可是方才那位戴頭巾的漢子?”
“不錯。他是金夫人的姐夫。”林聲笙這句回話底氣不足,因她著實不知姐夫這個身份,是否也是劉屠戶瞎編亂造的。
“那你們算是被忽悠了。”
男子尚未應聲,便被身後倏然傳來的話打斷了。這話說得十分輕佻,格外刺耳。
林聲笙看過去,隻見明燈之下,一個蹲在石階上的黃毛小子正昂著下巴朝她嬉笑,嘴裡還含著一根扁草葉子。
此人超然的鬆弛感,大概隻會出現在武俠小說中絕世高手的身上,林聲笙不由渾身繃緊,笑著道:“小兄弟,此言怎講?”
“你口中的金夫人那是我嫂子。”
林聲笙暗暗舒出一口氣,原來並非絕世高手,隻是個關係戶,看那人身上的鬆弛感也成了欠揍感。
黃毛站了起來,可腰背仍弓著,道:“我嫂子有八九個姊妹,什麼姐夫妹夫的,她都認不過來。這些人見我嫂子嫁得好,眼紅,前些年總變著花兒來鬨事要錢,她一氣之下,就與她們斷了關係。”他呸了一口吐出草葉子,點了點自己細長的腦袋:“就算她這兒壞掉了,邀請了姐夫舉薦的方士,也不會讓其一男一女共住一屋。不過,事已至此,也隻能這般了,誰讓你們偏要跟著那什麼姐夫呢。”
?!
這段話信息量頗多,林聲笙未聽明白,下意識看向宋安。
宋安也正將身子轉向她。
或許是眼瞎的緣故,站穩後,宋安臉上便一直未有情緒波動,直到聽見那黃毛最後的話,這才慌張起來。
共,住,一,屋?!
林聲笙見這大師兄捂嘴輕咳,似乎比自己還要不安,忽地記起與他相遇時的一幕,他赤著身子從木桶中站直,水珠順著肌膚滑過,一覽無餘。
林聲笙汗毛豎起,她一定,絕對,不能與此人同住!便強顏歡笑,假裝糊塗:“金,金少爺,何為一男一女,要共住一屋啊?”
“少來這套,你可彆裝了。”黃毛一臉壞笑,指了指宋安和林聲笙,“你們倆,這幾日怕是必須住在一塊兒嘍。”
“為何呀,小女實在不懂,莫非你們金宅有特殊癖好……好看孤男寡男女,混住?”
“呸呸呸,瞎說什麼。你去問帶你們來的那個姐夫,他為何隻向我金宅報了一個名字?”黃毛伸了個懶腰,“唉,無趣無趣,本少爺乏了。”言罷便一躍而下,拂身而去。
從黃毛的隻言片語中,林聲笙已將此事緣由梳理清楚。
宋安臨了才決定與她同行,打了劉屠戶個措手不及,未能將此消息報給金宅,再加上宅中揭榜之人過多,客房十分緊張,便造成了當前的困境。
按那黃毛的意思,若他們並非由姐夫引薦,加間客房這種可大可小的事興許還有商量的餘地,畢竟金夫人迷信,向來敬重玄門方士。眼下,且不說那劉屠戶已經沒了影兒,就算他尚有臉留在這,怕是也無計可施,他們能靠的唯有自己。
林聲笙左移兩步,朝身旁看戲的中年男子行了一禮,笑道:“這位大師,還未請教您尊姓大名?”
男子正暗暗笑著,未料到這戲台子上的丫頭忽然點到自己,穩了穩神,回道:“黃一恒。”
“原來是黃兄啊!久仰久仰啊。”
黃一恒瞧林聲笙笑得眼睛都看不見了,直覺瘮得慌,心裡也略略發虛:“你,你聽過我?”
“自然,咱玄門的,誰人不曉得黃兄您啊。”林聲笙深知,算命這行,最講究名聲,誰名聲響,誰就有銀子賺,這黃一恒看起來四十餘歲,一身行頭也頗有講究,必定在這行業裡積累了一些聲譽,哪怕自己說得有所誇張,也絕不會太過。
這番話對黃一恒果真十分受用,隻見他臉色緩和,習慣性一甩拂塵,道:“徒有虛名而已,虛名而已。姑娘,你說你也是玄門中人,不知姓誰名誰,師承何處?”
“小女林聲笙,這位乃師兄宋安。”話到此處,林聲笙不禁一頓,腦中浮現出那家徒四壁的丁乙門,硬著頭皮繼續道,“我二人拜在洛水城丁乙門下。”
那黃一恒聽後,眼眸乍亮,拱手道:“失敬失敬,竟是丁乙門的大師。”
???
黃一恒的反應與林聲笙所料大相徑庭,那看似牛哄哄的大師,未嘲笑,未疑惑,未言一句“沒聽說過”,反倒如見神仙,畢恭畢敬。
林聲笙懵了頭,莫非丁乙門是什麼很厲害的門派嗎?
就那破旮旯?!
身前,黃一恒麵露和善笑意,謙卑問道:“袁掌門近來可好?是,是否在門中閉關?”
林聲笙回笑:“好,好得狠。”好得夜夜爛醉,日日沉睡。
她趁著燈光,仔仔細細打量了黃一恒片刻,覺得此人能這般敬重袁老道,若不是大津朝的玄學門派不行,就是那死老頭騙人功夫一絕。老頭醉酒後,天不怕地不怕,管他是誰,應騙儘騙,恰好騙到了這位黃大師,騙得他死心塌地,甘為迷弟。
不過,於林聲笙而言,此事有利無害,或許還能解決她的燃眉之急。她道:“黃兄,今日能在此處與你相遇,表明你與我門緣分深厚。聲笙有一不情之請,不知當講不當講。”
“但說無妨。”
“你看,我和師兄孤男寡女,若共處一室,必定壞了丁乙門的名聲。這金宅不遵道德倫理,我們不可不遵。能否請黃兄行個方便,允我師兄借住一晚?”
繞了一圈又回到原點。黃一恒行走江湖多年,人精一般,怎能瞧不出林聲笙打得什麼算盤,可利益當前,他不得不防,笑道:“這……這恐怕不妥吧。明日金宅之主就要召集各方方士作法驅鬼,我等將全力備戰,今晚必定是個不眠之夜……想必林妹與宋兄也要共謀驅鬼之策,同住也無傷大雅。況且,同門師兄妹本就同住同修,隻要心無雜念,又何必在意世俗之見?”
黃一恒雖未說破,林聲笙卻已聽出其言外之意,五百兩白銀他不想讓,他要趁今晚的功夫造出一套驅鬼大法,且絕不能被宋安窺探到其中奧秘,至於其他雜事,他並不想過多摻和。
可是,他看不出宋安是瞎子嗎?
瞎子如何窺探?
眼前,那黃一恒已匆匆告辭離去。林聲笙知他無意,也不願強求,扶宋安進屋放下行李,獨自找金宅管事理論去了。
一個時辰過後,她铩羽而歸,認命推開那間有宋安在的屋子。
屋內黑咕隆咚,尚未點燈。
宋安的咳聲從角落傳來,這次,他咳得很深。
林聲笙摸黑過去,走了一半,腳被絆到,驚叫一聲,朝前摔去,怎料竟摔進一個硬實的懷抱。
方才一刹那的功夫,宋安起身將她精準接住,待站穩後,鬆開手,蹲下身子撫上她的腳踝。
一股輕柔並帶著絲絲癢意的觸感蔓延至林聲笙全身,她排斥卻又似乎十分眷戀,想躲而沒有躲。
“這裡,疼,疼嗎?”
宋安的聲音自下而來,有些許沙啞。
林聲笙望著眼前的黑暗,晃了下神,抽出腿,輕聲回:“不,不疼,隻是扭了下而已……這兒太黑了,我看不清,麻煩師兄去點一下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