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1)

她其實很愛哭,卻不愛承認,所以我一般會躲在旁邊,等她哭好了,再去找她。——《垂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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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因為泄了那口氣,席靈意覺得天氣陡然就變得無比陰冷刺骨,那件裙子雖說不薄,但也擋不了什麼風,她又把毛毯還回去了。

早知道不把毯子還回去了,但是席靈意又覺得如果不還回去,那毯子跟著自己淋雨,毛絨絨就不蓬鬆了。

那種東西不蓬鬆了,再如何洗淨吹乾,都沒有一開始買來的觸感了。

席靈意一個人推著三個行李箱找酒店。

今天回不去家,那個地方總不至於天天有人生日要大宴賓客吧?

今天進不去,明天肯定能進去。

有什麼大不了的,反正存款還有一些,今天犒勞辛苦的自己,住酒店去。

雨水不斷落在手機屏幕上,好在她手機防水性能不錯,隻是她需要經常用手指抹掉落在屏幕上的水。

已經下過一輪驟雨了,大多數人應該也已經在剛才的間幕裡找到了落腳之處,江渝本來就不是個大城市,現在第二輪雨起頭,街上就更沒什麼人了,隻有不怕雨淋的車還有幾輛開著。

路邊的店都在準備關門了,店員正在關卷閘門。

她手推著行李箱就沒有辦法抱緊自己,隻覺得自己像個被吊在屋簷下的晴天娃娃,臉上笑嘻嘻的,其實身體空蕩蕩的任由冷風穿來穿去。

要去最近的旅店還得過一座跨江大橋,因為靠近橋了,所以越發的冷,席靈意隻能一邊努力地走著,一邊轉移注意力。

明天肯定要感冒了,如果明天發燒起不來床,就後天再去找媽媽。

不對,等感冒好了再去,自己剛從高鐵上下來,又受了寒,不得病個十天半個月,彆傳染給媽媽。

——但是萬一,萬一媽媽就是鐵了心不要她了,長柘的房子她又退租了,她無家可歸了呢?

席靈意有點不敢去想了。

沒錢了怎麼辦呢?她現在又沒有工作了。

肚子很餓,胃像是被一隻巨大的手在揉捏一般絞著疼,身體被風穿腸而過,連她內臟裡僅剩的溫度都要帶走。

如果沒有工作又沒有錢。

走投無路了。

就去死吧。

把剩下的錢花完。

就去死吧。

也沒有人在乎她。

反正,這種被房東趕來趕去,每次被通知搬家都無力反抗,每天睜開眼都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在哪的生活,她過夠了。

租在長柘的房子,房租是將近四千。她記得有一年人口普查,平時要修東西電話都打不通的房東連夜打電話給她,讓她填房租是一千六,還把麵積還填大了。

但就算是發生了這種事,她也沒有辦法說一個“不”字,因為房子不能不租,天塌下來,第二天她也還是要去上班的。

在她步入社會之前,沒有人告訴過她,這個社會上職場是有潛規則的,中介是冷酷無情張口就來的,錢是不經花的,一個沒有父母托舉的普通人,想要體麵地活著是很難的。

既然這麼難,就不要再繼續了吧。

席靈意忽然感覺輕鬆了很多。三隻行李都好像突然就聽話了很多。

前麵就是橋,她腳步輕快了些。

冷風吹過濕衣服的感覺,比活著更刺骨嗎?

被水浸沒無法呼吸的感覺,會比活著更難受嗎?

墜落的感覺,會像海鳥一樣自由嗎?

從這樣一灘稀爛的生活裡抽身,任何人都會覺得很輕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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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她沉淪在幻想中時,一隻手搭在了她的肩膀,打斷了她的瞎想。

席靈意帶著笑容轉過頭去,看到的是一張陌生的臉。

小姑娘穿著一件雨披,頭上戴的是剛才那家便利店的帽子,原來是剛才在風雨裡關卷閘門的便利店店員。

“你還好吧?”小姑娘關切地問道,“我看你好像狀態不太對。”

席靈意的笑容忽然就凝住了,一時間有點反應不過來,張嘴猶豫了半天都沒有說出來話。

“今天太冷了,你怎麼穿這麼少啊。”小姑娘自顧自地摘下手套握住了席靈意的胳膊,“還自己一個人拎這麼多東西,怎麼還笑得出來呢。”

席靈意的胳膊已經有點凍麻了,但還是感覺到對方的手心很暖和。

她僵硬地笑了笑:“沒事,我訂的酒店在橋對麵,過橋就到了。”

店員打開自己電瓶車的後備箱,從裡麵拿出來一張暖寶寶,撕開了遞到席靈意的手裡:“暖寶寶你拿著吧,你自己貼。”

席靈意就隨意地貼到了胃上,她這件裙子買的時候好幾萬吧,不保暖還不如幾毛錢的暖寶寶。

她道謝道:“謝謝你,暖和多了。”

“撒謊都不眨眼,這一會兒功夫暖寶寶都熱不起來呢,”店員說著,把自己身上透明的塑料雨披脫了遞給她,“雨衣給你穿吧,你要過橋,我家住得近,你一會兒過橋這塑料的還能擋擋風。”

席靈意看了看身後那塊已經熄滅的便利店招牌,還是沒有逞能,接過了雨披:“下次我來店裡多買點東西。”

那個小姑娘生了一雙笑眼,笑起來眼睛亮晶晶的很甜美:“可以啊,這是我們店裡的雨披,雖然是一次性的,但其實可以反複用很多次的,質量很好。”

席靈意也被她的笑容感染:“好,知道了。”

“你看今天又冷還風大雨大的,我就不送你了。”小姑娘手扶著自己的電動車,“畢竟我們不認識,我也得保證自己的安全。”

席靈意一邊套著雨衣,一邊連連擺手:“不用不用,你已經幫我很多了。”

小姑娘笑道:“那就說好了,下次一定要來店裡哦,我已經記住你的臉了,我會檢查你有沒有來的。”

可能是暖寶寶開始發力了,席靈意把透明的雨披套上,雖然裡麵仍舊是濕透的,但是很神奇地,她感覺沒有那麼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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橋上的風很大,有不知名的鳥在逆著風雨飛,像油畫裡暴風雨天空中魔鬼的陰影。

席靈意看到江下的水一片漆黑,像是具象化的黑暗,在不斷地拍打著岸邊的礁石。

她剛才居然想要跳下去,那該多痛苦的死法啊,活著總有活著的一分轉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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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靈意終於站在了酒店門口。

這是距離最近的一家酒店,是四星級的,在江渝這種小城市裡,地圖上顯示平均一晚是一千多塊錢,大概也是沾了周圍彆墅區的光。

因為下雨,所以行李和雨披得放在門口,門童表示會幫她看好的,請她先進大廳裡麵去。

一走進酒店的大門,席靈意才感覺自己的手腳終於又有了知覺。

“還有大床房嗎?”席靈意看著價目表。

一個大床房一個晚上就要1499,看來她明天還生不起病。

“有的,女士。”前台在電腦上操作了一下,然後跟席靈意要她的身份證。

席靈意把手探進背包裡麵找錢包,卻摸到了水。

奇怪她的包防水的,怎麼會漏了。

她的包裡,放著她所有的電子設備啊。

“女士,您的身份證。”前台又提醒了一遍。

“等一下,”席靈意目光又掃到了一個更便宜的房間,單人商務標間,隻要899一晚上,她點著那個房間,問道,“這種標間還有嗎。”

前台又查了一下電腦:“剛才有一名客人因為過不來取消預約了,請問您需要嗎。”

一晚上省了六百塊錢,席靈意鬆了一口氣,將沉重的書包放到地上,回答道:“改成這個商務標間吧。”

“好的女士,您的身份證。”有時候她真覺得有的前台像機器人。但是也怪不得他們,他們都有辦事規程的。

她的錢包不見了。

席靈意一開始發現書包裡進了水,沒有摸到錢包的時候還在拚命叫自己冷靜,甚至還趁機找了個更便宜的房間。

但是她現在仔仔細細全翻了一遍,發現真的沒有。

防水的登山包斜側麵被劃了一個口子,雨水是從那裡灌進去的。

她把裡麵的筆記本,平板,單反相機和化妝包都拿了出來。

這個包的質量真好,劃了一道口子以後雨水隻進不出,那些不能碰水的東西全都泡了水。

席靈意機械地把包裡的東西全都掏了出來,然後倒過去一扣,她背了一路的水哇啦啦全灑在了酒店亮得能反光的地麵,連門口的門童都看了過來。

她的錢包真的沒有了,她辛苦攢了六年的錢,她要給媽媽和許叔叔的見麵禮,她最後的體麵,全都沒了。

“對不起。”席靈意蹲在地上看著這一堆被泡壞了的東西,也不知道是在對誰說。

“女士,需要幫您報警嗎?”

不知道什麼時候,那個前台從櫃台後麵繞出來了。

席靈意抹了一把雨水,把護在臉上的頭發抹到耳後,吸了吸鼻子:“沒事,我自己報警吧。”

那前台好像很擔心她的狀態,問她要不要去大廳的沙發上坐坐,先喝點水,今天外麵天氣不好。

“不用了,我自己去一趟警察局報案,”席靈意用手抹了抹鼻子,她今天的妝估計已經花得不能看了,但是報警要什麼妝,看起來越慘越好,“你們能幫我看一下行李嗎,我現在就走過去報個警。”

“女士,今天市裡剛發布了暴雨紅色預警,請您先喝點水再出門吧,您也可以明天再報警,我們酒店有應急……”

但席靈意卻像是一隻炸了毛的貓,一把推開了前台遞過來的礦泉水:“我不要,我就要報警,我工作丟了,家回不去,錢被偷了,現在連身份證都沒了,酒店都沒法住,我什麼都沒有了,我現在就想報個警怎麼了?”

前台見勸不動,也就沒有繼續跟她說話,隻是把瓶裝水又放了回去。

沒有吵起來,席靈意賭氣地靠在櫃台上,用手機上查最近的警察局在哪。

距離這裡最近的警察局,在橋對麵。

在剛才把她都快吹成傻子的橋的對岸,在陳茵那一家人小區的旁邊。

席靈意覺得這個世界在開她玩笑,她千辛萬苦才來到橋的這一端,命運卻要她再回去。

蹉磨了她一路,最後卻告訴她毫無意義,要重頭再來。

這玩笑真的有點好笑,她甚至還想給前台看一看。

“這個是你們最近的警察局吧?什麼破地方,就設那麼幾個警察局,人民需要他們都時候找都……”

她把手機拿給前台看,一邊罵一邊確認信息,再想笑卻笑不出來了。

在她意識到之前,一滴淚水就落在了酒店的櫃台上,緊接著是二三滴。

那幾滴淚水仿佛終於漫過堤壩的洪水,終於將她假笑的麵具給衝裂了。

她放下手機,說了聲抱歉,坐到地上,也不管穿的裙子會不會走光,抱著膝蓋哭到渾身發抖。

她心裡的苦實在太多了,翻來覆去也找不到一絲甜,隻能撕下貼在胸口那張仍在發熱的暖寶寶,用力攥在手心裡。

不要哭,要堅強,哭壞身體無人替。

她拚命告訴自己要堅強,彆哭了,多丟人啊。

她想逗自己笑,但就是止不住淚水。

或許是太久沒有哭了,或許是今天真的太委屈了,她的眼淚掉得就像外麵的瓢潑大雨。

或許老天也受了天大的委屈,所以才叫她也來感同身受地嘗一嘗,誰知道呢?

但是為什麼偏偏是她,為什麼偏偏是今天,為什麼她總是這麼不幸?

前台小姐在跟她說話,一直喊她女士,但是這一刻她誰都管不了了,誰拉她的手她都不願意鬆開抱著自己的手。

天下那麼大,她要把自己支撐住了,不要垮掉。

直到——

直到她的身上被蓋了一張毯子。

席靈意吸了吸鼻子,模糊的視線裡看到一張駝色的,毛絨絨的毯子。

她抬起眼,看到那個給她蓋毯子的人。

是她的小學弟,小學弟的外衣濕透了,像她一樣也在往下淌水。

他也淋了雨,現在看見了淋了雨哭得妝都花了的她。

席靈意用手抹了一把眼淚,彆過臉,哭得更厲害了。

“丟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