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1)

她是命運對我的垂青。

——《垂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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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褚的傘挺大的,但架不住席靈意行李多,兩個人一路磕磕絆絆地走到高鐵站出口停車的地方時,席靈意還是看到寧褚的呢子大衣一側的肩膀和整片後背上已經沾滿水珠了,晶瑩得像化妝用的閃粉。

走到車的後備箱,寧褚把傘遞給席靈意讓她拿著,輕聲說道:“麻煩學姐。”

然後就搬起了行李。

這哪是寧褚麻煩她,是她在麻煩寧褚。

席靈意從長柘上高鐵時是跟這三個滿滿當當的行李箱打了一架的,但是寧褚好像拎起來很輕鬆。

還有一個小的行李箱放不下了,席靈意就推到了後車門。

地上的泥水渾濁,在暴雨的衝刷下,停車場上都彙成了一小股一小股的湍流,小行李箱上滿是泥濘汙水。

席靈意給兩個人打著傘:“不好意思啊,把你的車弄臟了。”

“沒關係。”寧褚將那隻滴著雨水的行李箱放到車後座的地毯上。

席靈意正要收了雨傘也鑽進車後座,寧褚卻握住了傘柄:“學姐,坐前排吧,我開車挺穩的。”

其實席靈意想說你開車穩我也坐習慣了後排,隻是她一時間奪不過寧褚,所以隻能跟著傘跟去副駕駛。

手有點凍僵了,席靈意一下子沒能把車門打開,寧褚伸手幫她打開了,然後用傘護著她進車。

她坐了進去,泥水的臟汙在白色鞋尖上顯得特彆顯眼,這樣的鞋踩在乾淨的深藍色的車內地毯上簡直是格格不入。

像是刻意要將臟汙的腳尖藏起來,席靈意笑著抬頭望向寧褚:“謝謝啊。”

但是當她看到寧褚的眉間微微跳了跳時,卻忽然有些後悔了。於是她自己關上了車門,告訴外麵那個人該回自己的位置了。

寧褚從車頭繞了一圈到駕駛座,安靜地低頭將安全帶係好了。

席靈意也係了安全帶,不用他提醒。

“學姐,你住哪裡?”寧褚打開車內的導航。

話在嘴邊轉了轉,席靈意記不得媽媽的家在哪裡,每次都是在手機上看著那行字,卻從來沒有真正踏足。

席靈意下意識地握住手機,那裡存著她的歸處:“哦,我自己輸。”

車內導航的輸入法她用不慣,加上手又凍得有點僵,越是心急就越打不對。

寧褚倒是耐心很好,她在跟車內的導航纏鬥,而他從駕駛座旁邊的儲物格裡拿出來一個小小的暖手寶,充上了電,然後隨手拿起了他自己的手機。

席靈意邊輸邊偷偷看了他一眼,確定寧褚沒有等得不耐煩,用掌心暖了暖凍僵的手指,磕磕絆絆輸了媽媽家的地址。

說是媽媽家,其實自從爸媽在她上初中的時候離婚後,她就沒有家了。

她被判給了媽媽,房子判給爸爸。

後來媽媽又再婚,她就被寄放到了外婆家。

媽媽其實是長柘人,當初到江渝嫁給爸爸時就跟外婆決裂了。

後來外公腦出血去世的葬禮,媽媽帶著她上門,卻被外婆用掃帚打出了門。

媽媽一意孤行的婚姻,後來也被驗證了是一場錯誤。

離婚後再婚,媽媽將無處可容的她送到外婆家,深夜裡叫她一個人站在外婆家門外,敲了門就扔下哭得撕心裂肺的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外婆雖然不待見,卻終究還是心軟沒有像趕走自己的女兒一樣,將深夜獨自一人在門口流淚的外孫女也趕走。

那一年她十六歲。

從此她就是全世界最多餘的人。

自己一個人去新高中報道;自己一個人去上大學;工作了自己租房,席靈意就帶著她的全副身家漂泊在長柘。

直到現在,她丟了工作,隻能铩羽歸鄉。

但是在這個她從十六歲就離開的家鄉,同樣也沒有可以落腳的地方。

寧褚買的這輛車性能不錯,暖氣開起來後,車裡很快溫度就升到舒適的溫度,將她從冰冷的記憶裡拉回。

如夢初醒,席靈意覺得自己現在大概狀態很差,都已經開始回憶那麼久沒有回憶的悲慘往事了。

她用手摸了摸車內裝飾,這款車型,席靈意以前也看過,性能很好,性價比高。

當時想買的,但一念之差,還是沒有買。

人生好像總是這樣,行差踏錯,就萬劫不複。

“這兩天降溫太快了,前幾天還有二十來度呢。”席靈意輸完地址,整理了一下沾了水有些淩亂的頭發,將垂下來的發絲挽到耳後,臉上扯出一個笑容。

沒有預料到降溫是一方麵,另一方麵是,她的冬衣全都打包了,隻留下了身上這唯一一件還能上得了台麵的裙子。

媽媽改嫁,二婚嫁了個本地富豪。

這件裙子挺貴的,是專門為了匹配那家的貴人門楣。

聊到天氣,她也確實很冷,寧褚從後座將一條一看就很暖和的駝色毛毯遞給她:“學姐覺得冷的話,一會兒暖手寶充好電了自己拿。”

席靈意小心地將毛毯蓋在身上,用手隔開一點距離。

這條毛毯看起來好新,她不想讓自己把她弄臟。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可能是上班上久了,收到彆人的幫助,先是驚訝,受寵若驚,然後嘴中就開始道謝。

點了一下腦袋,好像恨不得起來給人鞠一躬。

寧褚看著她,像是想說什麼。

席靈意怕是因為自己臉上的妝花了,連忙偏過頭去看窗外。

幸好,她當初為了不在彆人麵前掉價,買的化妝品都是貴的。

所以這麼狼狽的時候,臉上的妝還是好好的,著實為她撐住了場麵。

車裡沒有開燈,暴雨打在玻璃上,就像她此時疾風驟雨一般低落的心情。

說心裡不難受,那是不可能的。

阿懵和洛洛都有了自己的家庭,前段時間還給她發寶寶的照片,而寧褚現在看起來,應該也是工作找得不錯。

這麼多年了,就自己一個人隻停在原地。

沒房沒車沒有存款,一遍遍地還做著年輕時的春秋大夢,理想主義地活到了二十八九,有一些自己在乾事業的錯覺,終究卻還是一事無成。

她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也不是有意的,就把生活過成了這副一事無成又失敗落魄的樣子。

席靈意想問問對方的近況,但是想想自己的情況,萬一對方反問也不知道怎麼回答,所以索性閉了嘴。

神遊了一會兒,席靈意才聽到車廂裡有了音樂,是很寧靜的鋼琴曲,配合著流水一樣流淌的鋼琴曲,不斷落在車前玻璃上的又不斷被雨刮器清理的雨水都有點像是電影的空鏡。

暴雨的路況不太好,車不太開得動,開開停停的。

但是寧褚開車確實挺穩的,起步很穩,停下時也不會急刹車,隻是因為暴雨,前麵的路堵得厲害。

她不說話,寧褚也就安靜地開著車。

“你也不怕我睡著了。”席靈意笑著起了話頭。

她還是不習慣太沉默。

“累了的話就睡一覺吧,這段路不知道還要開多久呢。”寧褚視線盯著前方,手上將充好電的暖手寶遞給席靈意,“等上了高架,應該就不堵了。”

席靈意接過來,摸著上麵粉色的絨毛和被線壓出來的廠商品牌名稱。小小的一個剛好可以握在手裡塞到口袋裡,一麵是毛絨絨的,不會燙手。

她也買過,在通勤路上弄丟過幾次以後,就沒有再買過了。

她總是這樣,弄丟了什麼,哪怕再喜歡,也會說服自己不喜歡。

不過,這暖手寶不太像是男生會用的東西。

席靈意的視線從暖手寶上起來,看向後視鏡下垂掛著的那個毛絨絨的小球,車內的裝飾,還有手機架旁邊那因為沒有陽光而擺不動腦袋的一對小破孩的搖頭娃娃。

“你真的沒有女朋友?”席靈意問道,“就算有也不用不好意思,我是你學姐,我會祝福你的。”

“真的沒有。”寧褚跟著車流往前開了一小段。

“那你的頭像,這對娃娃是怎麼回事?”席靈意將暖手寶和手臂都藏到了毛毯下麵,“還有這些裝飾掛飾的,我不記得你喜歡這種東西啊。”

席靈意問完,突然覺得自己是不是有點咄咄逼人了,畢竟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年輕氣盛經常蠻不講理的學姐了,而他也不是那個合該對自己言聽計從的小學弟了。

成年人之間是需要保持距離的,有的話該講,有的話就該咽進肚子裡。

更何況,現在是她暴雨天打不到車回不了家,是他來接她的,是她有求於他,

“那學姐呢,有男朋友嗎?”

時間果然還是會讓人改變的。

寧褚沒有回答她過界的提問,反而將問題拋回給了她。

有男朋友嗎?她算有男朋友嗎?

張幸,算男朋友嗎?

她被裁員的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有人舉報,她作為人事部的一名普通員工,跟公司的人事總監張幸,存在不正當關係。

這個謠言,其實不算百分百的謠言。

她當年校招,確實是被張幸拍板招進來的。

後來張幸確實也跟她曖昧過一段時間,偶爾接送她上下班,給她介紹資源,帶她去一些名流的聚會之類。

她確實也沒有拒絕張幸,因為他的條件非常好。

首都戶口,畢業於國內top1的大學,雖然他現在職位不是太高,但是沒人敢看輕他。

因為他家裡在投資圈的人脈特彆廣,都說他爸爸的那些產業以後肯定是要給他繼承的。

反正,她雖然也不喜歡他,卻也不討厭他,主要是得罪不起他。

所以每次被人起哄,張幸默認,她也就不反駁。

她想著,如果真的跟張幸能成,張幸家世好,學曆好,也有錢,算是不負陳茵女士對她“釣個金龜婿”的殷切期待了。

隻是,在她被通知了裁員以後,作為另一個當事人的張幸,直接出了一個月差,剛好躲過了她離職前最後的交接期。

而她被裁員失業在家的這一個月,也完全沒有跟她聯係,朋友圈倒是照發,精英商務人士的形象維持得相當體麵。

跟這樣的人,算是談過嗎?

所有人眼裡看來都是在談,但唯獨她這個當事人知道,他們之間其實什麼都沒有,沒有戀情,沒有牽手,沒有接吻,有的隻是無窮無儘的試探和規訓。

張幸仿佛天生就有優越感,時時刻刻都在提醒她,她配不上他。

但是,如果學弟都有女朋友了。

而她這個當學姐的還沒有男朋友,是不是有點太沒麵子了?

“現在沒有,但是談了挺久,剛分的。”席靈意抬了抬下頜,像是要給自己一點底氣來撒完維持體麵的謊,說完又追問道,“我都回答你了,那你呢?”

“談了多少年?”寧褚開著車,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狀似無意。

談了多少年,席靈意也不知道了,因為她根本都沒有開始談。

但是既然要撒謊,不如就一口氣多撒幾個,反正今天跟學弟見過麵,再見大概也是很久以後了。

如果從剛招進公司開始算的話。

“大概五六年吧。”她轉頭去問寧褚:“你呢,現在是什麼情況?你這車裡的裝飾,明顯就是有女朋友了。”

“公司和鄰居總想給我介紹對象,我懶得拒絕。”寧褚解釋道,“就撒謊說已經有女朋友了。”

“彆人給你介紹多好啊,”席靈意說道,“你年紀也差不多了,怎麼不相處了試試。”

“不合適。”寧褚回答得很乾脆,“不用試。”

開開停停終於把從高鐵站出來的那一小段路開完了,前方要上高速了。

“不試試怎麼知道不合適,”席靈意說著,忽然想到一種可能性,“寧褚,你不會,其實不喜歡女孩子吧?”

寧褚握方向盤的手都抖了一下,但是方向沒有偏,半晌後說道:“我喜歡的。”

“你都沒喜歡過誰,怎麼知道自己喜歡男的還是女的,”席靈意側靠在座椅上看寧褚這幅局促的樣子,忽然就有些想笑,好像到這種時候,他才看起來是那個一點都沒有變過的少年。

席靈意追問道:“你上一任女朋友是誰,我認識嗎?速速老實招來。”

這一次寧褚隻是喉結動了動,清了清嗓子,沒有回答。

車開上了高速,加速度將席靈意按在了座椅上。

她在暴雨淹沒的燈火闌珊裡看寧褚的側臉。

要是大學裡,寧褚肯定漲紅臉說不出話了。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突然加速,反過來用行動讓她無法發問。

她突然覺得,當年那個怯懦的小學弟好像突然長大了,有男人的樣子了。

也不知道是哪一任的女朋友將他調教得這樣好。

席靈意得不到回答,也不想再討人嫌,靠回靠背上看著倒退的路燈發呆。

就在席靈意以為寧褚被她沒有邊界感的問題冒犯了,把她送回家之前都不再打算說話的時候,她聽到寧褚的聲音:

“學姐,學姐你……今天,穿的裙子特彆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