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還未亮,裴霽曦率軍向敵營出發。
出發之前,讓人悄聲綁了細作鄭大勇,鄭大勇之前爭旗時,在祁允的隊伍裡,祁允獲勝,但鄭大勇卻落了隊,之後刺客自戕的勺子,也是鄭大勇暗中提供的。
但隻綁了一個細作,另一個,卻隨軍出發了。此時不揪出,裴霽曦自有用處。
大軍保持雁型陣出發,空曠山間隻聞鐵蹄錚錚,和著風聲節奏分明,初雪晴望著大軍遠去的痕跡,胸中心跳久久不能平歇。
雖不得見真正的戰場,但是從士兵肅穆的表情,視死如歸的眼神中,讓她第一次感受到戰爭的氣息。
那是用人命堆疊起來的勝敗之爭。
早春微寒,可她在帳內坐不住,便在營中來回踱步,心中擔憂尤甚。
從晨光熹微,到暖陽高照,又到金烏西墜,仍不見大軍得返。
直到入夜不久,才見一批士兵回營,可回來的,除了護送的,竟都是傷兵。
初雪晴忙幫著抬傷員,傷兵身上都血淋淋的,有的傷到了頭,滿臉淌血,甚是可怖;有的被砍掉了胳膊,斷臂就放在身旁,不知還能否接回去;有的腹部汩汩流血,生死未卜……
她以為此戰已敗,遲遲不見裴霽曦回營,便抓著旁邊的小兵問:“裴小將軍呢?”
小兵答道:“此戰大捷,我們先將傷兵送回來,將軍隨後回營。”
“大捷?”初雪晴詫異道,“大捷為何傷了如此多人?”
“這是打仗,當然會有傷患呀!沒死人就不錯了!”
初雪晴沉默不語,手上動作未停,仍舊幫著軍醫處理傷患,手上衣服上沾上了血,卻不像初見那般有些懼意,心中越來越麻木。
大捷,沒有犧牲,已是萬幸。
可這是否就意味著,敵營的北狄人,死傷不計其數呢?
初雪晴此時的家國意識尚沒有那麼強烈,不論大寧還是北狄,皆是活生生的人命,每條人命背後,都牽扯著一個家庭,她不忍看見那麼多人因戰爭失去活著的機會。
不離戰場這麼近,是不會感受到那種充斥著血腥味的廝殺的。
*
在傷患處理得差不多時,聽見外麵喊道:“大軍回營了!”
初雪晴忙撩起簾子跑出傷患的營帳,隻見月色和火把照耀之下,人群中最顯眼的那個少年,手持長槍,鎧甲裹身,一身英氣帶著些許風塵仆仆的打磨,英俊的麵龐雖然年輕,卻帶著經曆生死的沉靜,隻嘴角微揚的弧度看出了他此刻的心情。
太多人圍在他身邊,初雪晴隻能遠遠望著,直到此時此刻,躁動的心才略為平靜了些。
裴霽曦看到初雪晴,穿過眾人,邁著大步,走到了她身旁。
看到她身上的血跡,便知她應該是去照料傷患了,裴霽曦問:“傷兵怎麼樣?”
“已經初步處理過了,還有一些傷重的,軍醫正在救治。”
裴霽曦點頭,又狀似無意般問道:“沒讓你失望吧?”
初雪晴道:“恭喜世子大獲全勝。”
“可我看你怎麼沒那麼興奮?”
周圍不斷傳來士兵的笑鬨聲,還有人暢快到大吼幾聲“勝了”,初雪晴才意識到,和周圍人的反應比起來,自己太不正常了,忙露出笑容:“怎會,我隻是剛看見那麼多傷兵,有些擔憂他們的傷情。”
裴霽曦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不必擔憂,此番雖略有損傷,但大勝敵軍,又白得了上千良駒,北狄死傷過半,剩下的也都棄營而逃。”
初雪晴壓下心中莫名的情緒,笑道:“世子妙計,果真是上兵伐謀。”
裴霽曦轉而又道:“今夜處理了鄭大勇。”
初雪晴略作思量,大軍得勝,此時揪出一個細作處理,既能安穩軍心,對另一個又是個不小的敲打。
初雪晴找到墨語讓他把細作帶出來,不多時,便見鄭大勇便被綁著到了校場演武台之上。
裴霽曦走到台上,身上鎧甲還帶著點點猩紅,眉角額間儘顯肅殺之氣,火光映襯之下,那眸光中的森冷有些駭人。他對著台下眾人道:“定遠軍的兒郎們,北狄侵我土地,啖我血肉,我們拚著性命,為的是身後這片土地的安寧,為的是家鄉親人們的平靜,今日我軍取得大勝,可這勝利來之不易,險些被居心叵測的人破壞。”
他轉向身旁被縛住手腳,跪在地上的鄭大勇,高聲道:“此人,是北狄的細作,若不是早有防範,我們的計劃就要被他竊了去。但無論北狄用何手段,都無法攻下我們戰無不勝的定遠軍。今日就用這細作的命,來祭奠我們過往犧牲在北狄戰場上的戰友。”
台下眾將士高喊著:“殺!殺!殺!”喊聲回蕩在軍營夜空之上,響徹雲霄。
裴霽曦揮揮手,手下士兵便手起刀落,頃刻間鄭大勇人頭落地,演武台一角被紅色浸染,那頭顱上的眼睛卻未閉上,直直看著前方。
初雪晴第一次見到如此血腥的場麵,耳邊是初春的寒風嘯聲,伴著將士們的呼和,懼意讓她手腳發涼,可眼睛卻閉不上,和那頭顱上的雙眼似是對上了目光。
鄭大勇平常肆無忌憚的笑容似乎在眼前浮現,他是眾多新兵中的一個,帶著普通少年人的輕狂,當初雪晴查出細作的名字時,隻是微微驚訝。可如今直到他殞命在此,她才忽然意識到,這是兩個完全敵對的國家,你死或我亡,頃刻間消失的生命,後麵是看不見的波濤洶湧。
這隻是大軍得勝的插曲,並無人在意一個細作的死活。
少年將軍收斂眸中寒意,看著他的士兵,又說了些鼓舞人心的話,可初雪晴卻仿似聽不到了,眸光渙散,似乎是看著地上的頭顱,又似是什麼都沒看。
裴霽曦令人去備好酒好肉,犒賞辛勞一天的大軍。
眾人慢慢散去,該休整的休整,該備飯的備飯。
裴霽曦這才留意到被嚇到的初雪晴,他走到初雪晴身邊,溫聲道:“嚇到了?”
初雪晴慢慢回神,有些恍惚地喃喃道:“原來‘處理’是這個意思……”
裴霽曦皺皺眉頭,折身麵對著她,遮住她望向那頭顱的眼神,道:“一個細作而已,你以後要麵對更多的死亡,要慢慢適應。”
初雪晴似是聽懂了,默默點了點頭。
*
石喙嶺大捷之後,裴霽曦提拔了不少人,包括在大戰中表現出色的祁允和何生,雖未正式請封,可日常商議大事,都叫上此二人。
北狄經此一戰,元氣大傷。本來北狄得到消息,定遠軍大部守在望北關,這才轉戰石喙嶺。可未料定遠侯之子如此狡詐,讓他們損失慘重。
直至半月之後,北狄又卷土重來,畢竟從線報上看,石喙嶺守軍人數上還是比望北關少許多,攻打石喙嶺還是北狄的重心。
石喙嶺中軍大營之中,裴霽曦、方若淵、嚴奇勝、墨語、祁允、何生以及石喙嶺常駐守將盧桀正在商議作戰部署,初雪晴在旁侍候。
“北狄此番重新做了補給,想必防範更甚,舊路約莫是行不通了。”方若淵擔憂道,他的性子一向小心謹慎,即使有先前成功經驗,也覺心中沒底。
嚴奇勝就不似方若淵這般謹慎,凡事到他那裡,向來“衝”字了事。他重重拍了下桌案,“他老子的,北狄不管有多少兵馬,也翻不過石喙嶺去。”
“石喙嶺地勢陡峭,本就不利於北狄行軍,我們可借地勢之便,順勢而守。”盧桀駐軍石喙嶺多年,對石喙嶺地勢了然於心。
祁允聞言皺眉道:“可一味等待北狄進攻,太過被動了。”
何生也是新進被提拔,期望有所表現,便附和了祁允的意見。
墨語並未發表意見,隻等著裴霽曦的指示。
裴霽曦見諸將意見不統一,心中已有成算,這才開口道:“雖說北狄此番會更加小心,但我亦有助力,舊法針對馬匹已然成功,此次我們可以轉而針對人。”
“對人?要對他們的軍糧動手嗎?”何生詫異問。
裴霽曦點點頭,“石喙嶺地勢不利北狄進攻,他們也會做好持久戰的準備,因而軍糧也是他們的重要保障,隻要軍糧得毀,他們不攻自敗。”
方若淵仍舊有些擔憂,“可敵方已經吃過一次虧,我們想動軍糧,頗有難度啊!”
裴霽曦淡笑道:“放心,不止北狄有細作,我已安排好,敵營中也有我們的人。”
墨語主動道:“上次行動我去了,也摸清了北狄營帳的布局,這次還是派我去吧!”
嚴奇勝聞言激動道:“上次裴小將軍去敵營偷襲,就沒帶上老子,這次讓老子去打頭陣,把北狄小兒的糧食都燒他個乾淨!”
祁允也道:“不一定要燒,上次投喂瀉藥,是為了搶回馬匹,這次可直接投些毒藥,反正北狄士兵我們是不要的。”
何生忙道:“要去投毒,我也可以去。”
方若淵卻沉思不語,似乎是想到什麼,卻總覺得想不透徹。
可這件事終究還是這麼定了,裴霽曦指定墨語帶人去行動,嚴奇勝雖躍躍欲試,但也聽從了軍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