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清:鴻雁(1 / 1)

初學清在宮牆旁怔楞許久,思索靜榆的出路,景王又派人來尋她。

她平日甚少去景王府,今日想是景王都已沉不住氣,讓她從側門入府。

穿過雕梁畫棟的回廊,到達正堂,景王正坐堂中,見她來了,揮退仆侍,雙眉緊鎖道:“煦明今日可是給本王一個驚喜!”

初學清傾身拜道:“未提前和殿下相商,是微臣之過。”

景王嗤笑一聲道:“相商?想必你是知道就算相商了,本王也不會同意,才擅作主張的吧!”

聞言,初學清垂下眼眸,撩起衣擺,俯首跪下:“微臣深知自己不是一個合格的幕僚,但微臣無法摒棄內心的準則,推彆人去擔自己的責。”

景王聞言,拿起桌案上的硯台,衝著初學清扔了過去,硯台砸到她的額角,點點墨漬順著額角流了下來。

“你以為,你僅僅是一個吏部侍郎嗎!本王難道會為了一個僅僅會舞文弄墨的文人,冒天下之大不韙,推一女子入朝嗎?”

初學清麵色未改,額角已漸漸紅腫,可手仍舊規規矩矩貼在地麵,沒有顧及額角的傷痛。

門口傳來“嘭”的聲音,景王大聲嗬道:“何人在外?”

門緩緩被推開,見一華服女子,麵上微施薄粉,美麗卻不顯張揚,她輕步上前行禮,聲音溫婉似水:“殿下,臣妾魯莽了,方才盈兒道,殿下今日要檢查她功課,一早就等著殿下,臣妾這才來提醒殿下。”

景王見是王妃崔溪,神色稍緩,盈兒是他們的長女,他是被初學清氣急了,才忘記與長女的約定。

他瞥了瞥初學清,走到初學清身邊道:“你且思量思量,究竟是一時的意氣重要,還是你要求的大道重要。”又轉頭對王妃道:“讓人取些傷藥,為她消消腫。”

言畢,景王大步離開。

崔溪喚人取了藥來,見初學清一直俯跪在地,歎了口氣,上前扶起了她。

初學清忙退了一步,卻被崔溪抓著胳膊,扶到旁邊的座椅上,崔溪看向她的額角,輕聲道:“初大人忙著避嫌作甚,莫非是裝慣了男子,真以為自己是男子呢?”

初學清抬眼看向她:“王妃聽到了?”

崔溪並未回答她,拿起手巾,輕輕擦著初學清額角:“殿下極少這般生怒,但想必他還是拿著力道的,也未讓硯台尖角傷到你,量也隻是警示下你。”

崔溪指尖蘸了少許傷藥,輕點在初學清患處:“以前知道殿下看重你,便想初侍郎定是有過人之處,可未成想你竟是女子。殿下仁人之心,一直不介意我的字畫被他人追捧,還想要我拋卻“山水居士”的名號,以本名作畫。”

她為初學清塗完藥,又定定看著初學清的臉,這張臉不知是做了何種改變,深粗的英眉帶著硬朗的眉峰,唇上方的黑點似真的無法剃淨的胡茬一般,膚色的暗沉掩不住清秀的雙眸,即使仔細觀察,也隻道這是一個清俊的男子。

原來殿下如此看重的人,竟是女子。

崔溪慨歎:“本以為他已經夠大膽了,未想這都不止,竟不介意女子入朝。”

初學清抬眸,對上崔溪的眼眸,微彎了下唇角,卻又笑不出來,隻道:“殿下仁德,不以出身論人,殿下看重微臣,也僅僅是因為微臣的才能。隻是微臣愚笨,有負殿下厚待。”

崔溪道:“初大人莫要自輕,單是不顧身份,入朝堂,興變法,就足以讓我等俗女子汗顏。有初大人在朝堂助力殿下,我也安心。”

初學清默然,隻覺自己對不住景王妃這般高看。

景王曾對她說過,不要她做爭權的棋子,而要做治國的執棋人,是知道她有治國之能,而無弄權之心。

可如今,她不知道自己能否走到,輔佐景王治國之時。

*

回到家中又已入夜,初學清路上打了壺清酒,到家邀桑靜榆對酌。

她極少與人對酌,大多是煩悶之時獨飲。許是和人對話,要時刻保持清醒,而獨自一人時,卻可享受微醺的醉態。

屋內僅有她二人,她為桑靜榆斟了一杯,遞過去道:“靜榆,這麼多年,我在何處任職,你便在何處行醫,雖說醫者不論地界,但是也苦了你跟我輾轉奔波。”

桑靜榆一口飲下杯中之酒,打斷她:“這話我可不愛聽,我行醫就是要雲遊四海,見識各地的患者,才能增進自己的醫術,隻是借你的身份,方便我行醫罷了。畢竟父母官的夫人行醫,雖說也有風言風語,總好過一介孤女得人信任。”

初學清淺笑望她:“對,雲遊四海,可自我任京官以來,你也被困在了這京城。”

桑靜榆接過酒壺,為初學清續上一杯後,也給自己倒滿,她挑挑眉笑道:“可你知道,若不是已嫁女的身份,若不是自家夫君支持,就算雲遊四海行醫,我也是寸步難行的。”

初學清搖頭:“其實我為你能做的有限,隻是一個身份的便利,可你明明能有更好的庇護,吳長逸他……”

“停、停……提他做什麼。早和你說過,我之前明確問過他,他說女醫拋頭露麵終是不妥,我才逃婚出來行醫。我的醫術明明比大多男醫要強得多,為何就因要嫁人便放棄呢?我才不要什麼庇護,我要的是能光明正大行醫救人。你自己為何要逃離定遠侯身邊,你忘記了嗎?”

許是嘴快,桑靜榆一時氣憤就脫口而出,可真說出了口,又覺不妥,瞪了初學清一眼,強裝有底氣。

初學清也不惱,反倒反思了自己,的確不應以己度人,隻得轉換角度道:“的確,女子立身於世,本不需要什麼庇護。可我如今行的道,太過危險,若孑然一身,就可無後顧之憂放手去做,可現在……”

“現在,有我支持你,我知道你是要給所有寒門、女子一個機會,可以平等為人的機會,就為這個,我這個不容於世的女醫,就要一百個支持!”桑靜榆激動拍桌,信誓旦旦。

初學清輕歎一聲:“這世間的不公,又豈是寒門和女子……可這條路太難,我不希望你受我牽連,你我二人,還是和離為好。”

“夠了夠了,你可莫要再說了,總之,雖然我不懂你們官場的彎彎繞繞,但是我也想要你說過的那種太平盛世,不會有人因為出身或性彆受到冷眼,有我在你身邊,起碼你的身份做得更實!”

初學清聞言,舉起酒杯,一口飲儘,清酒入喉,甘醇辛辣,嗆到了鼻腔裡,讓她咳出了淚花。

“怎麼,被我感動了?”桑靜榆起身到她身旁,環住她的肩,“可惜我是個女子,要我是個男子啊,我定要娶了——”

說著,她又嬉笑著鬆開初學清:“娶了我自己。”

初學清被她逗笑,連日悶在心頭的陰翳也一並消散。

*

等待良久的宣判,終於在半月之後,由初學清的恩師親口告訴她。

她由吏部調往禮部,任禮部右侍郎。

雖同是侍郎之職,可由六部之首的吏部,調往禮部,明著平調,實則暗貶。

可這已經比她料想的要好,她暗自思索,禮部掌管文教禮儀以及對外事務,她正好可以把她對教育的改革理念貫徹一下。

蘇遠達卻打破了她的念想:“到了禮部,莫要出頭,安分守己方能得見坦途。禮部餘尚書因循守舊,不思變通,不會像我這麼縱著你。”

餘尚書也算的上蘇遠達的嶽丈,可蘇遠達顯然沒有把餘佑威看在眼裡。

她沒有反駁蘇遠達,卻在內心做起了自己的打算。

她調任禮部,吏部郎中範英彥升任吏部右侍郎,範英彥是她一手帶出來的人,想必變法也會遵循既定的路子,那她就可放心在禮部施展。

蘇遠達見她不語,知她自有打算,又道:“你可知,皇上本要貶你離京,是太子力保你調任禮部,皇上最是看重太子,也隻得采取太子的建議。”

初學清心中一驚,太子保她,必是景王的運作,可恩師長子,就是因為太子的緣故早亡,雖說蘇遠達從未表現出對太子的抵觸,可太子如此保她,難免恩師心中介懷。

可蘇遠達並未表現出什麼,隻是又叮囑她幾句,便拿出一封信箋,讓她回去再看。

未料想到,給她寫信的,是定遠侯裴霽曦。

她坐在自家書房之中,輕撫著信箋上“初學清”三字,久未看到他的字跡,忽覺自己的名字在他的筆下竟然這般好看。

她擦了擦書桌,將信箋放上去,緩緩開啟封口,小心翼翼,生怕稍一用力,會揉皺信箋。

取出信紙,把信封輕放在桌上,慢慢展信。

“驚聞初侍郎欲以一己之力,擔變法之責。

愚兄以為,如沙場般,士兵在前,將帥在後,非將帥貪生怕死,實乃各司其職,以應對沙場變局,若出師未捷,將帥先死,士兵必亂做一團,戰局既敗,非死即俘。

吾輩所求之大道,初見曙光,若初侍郎因一時之義,卒於起點,曙光既滅,何談大道?

留存薪火,以待燎原。

吾輩薪火,名曰學清。”

讀完信,她眸中湧上一層水霧。她用蹩腳的理由離開他,以為是逃離樊籠,兜兜轉轉,卻是他最懂她。

可她哪能做什麼薪火,她隻是一直撲火的飛蛾,靜待最終的灼燒。

如今的定遠侯,遠在北境鄴清,與她相距數百裡。

可她覺得,他們又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