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清:共擔(1 / 1)

初學清到了蘇府,並沒有進去,隻是問了門口的小廝定遠侯可還在,小廝說定遠侯在她離去不久也走了。

她知道定遠侯在京中是有府邸的,可是定遠侯府應是已經荒廢很久了,自他們九年前離京後,她從未靠近過定遠侯府,一切與那段過去有關的東西都被她深埋起來。

可今日這隱晦的真相壓在她心中太沉,她必須告訴他。

沒有猶豫多久,她就去往定遠侯府。

定遠侯府的門前略顯冷清,昏暗的夜色讓這冷清的氛圍更加濃厚,和定遠侯如今的地位並不匹配。這麼多年沒人住這府邸,想來裴霽曦也不屑於去修繕。

護衛通傳後,不久便出來一個小廝,微笑著衝她作揖,嘴裡不停說著貴客盈門,榮幸之至之類的漂亮話。

初學清知道,他是裴霽曦的貼身小廝,輕風。想當初輕風還教過她識字,輕風沒彆的缺點,就是個話癆,當初學字的時候她沒少受這折磨。

於是她打住輕風的客套:“敢問侯爺在何處?”

輕風這才止住了話頭,帶她去見裴霽曦。

她踏著腳下的青石板,合著心跳的節奏一步步走近府中。這是曾經困住他的府邸,裴霽曦將她從這牢籠拉了出去,給過她片刻的自由。

即使今晨見過裴霽曦,可她此刻再見還是難掩內心忐忑。

繞過前堂,堂內彌漫著久違的鬆木香味,這是她曾經最喜歡的味道,舊日也經常為他燃這種香,沒想到他現在還延續著這個習慣。

輕風一路帶她走進庭院,裴霽曦就坐在八角亭中,亭角掛著幾盞燈籠,燭火微幽,和月光映襯著照亮亭中石桌,他手中不知拿著什麼東西忙活,見她來了,起身放下手中工具。

輕風將人帶到,就識趣地離開了。

她穩住心神,也未作寒暄,直接向裴霽曦深深一拜:“侯爺,現值變法關鍵時期,幸得侯爺回京相助,可微臣愧對侯爺,讓侯爺也擔上了這變法的凶險。”

裴霽曦走上前來,輕搭她手肘想要她不必行禮,可初學清卻仿似不願他靠近,後退了幾步,又直了直身:“侯爺,您此番入京,恐怕不隻是蘇大人想要借您來保自己。”

頓了頓,她又道,“今日聚眾鬨事的人群如何在從未見過您的情況下,聽到定遠侯封號就停止鬨事,這不可能僅僅是您的名號的作用,更是因為……因為他們在等著您的到來,隻有您到了,他們才會停止鬨事。”

裴霽曦垂眸思索,初學清見他不語,鼓足勇氣又繼續道:“隻要您入京了,麵聖了,上方才能把變法之事和您捆綁起來,這樣一來,變法成功,是陛下治國有方;變法失敗,是定遠侯夥同朝堂重臣意圖……”

“不必說了。”裴霽曦忙打斷她。

初學清這些話可謂大逆不道,她明明可以隱晦地提醒裴霽曦,可她在他麵前,不知怎的就想把最嚴重的後果剖析給他。

變法是她的道,不是裴霽曦的,如果前路凶險,她想自己走,走出來,是康莊大道,走不出來,就是她自己的荒漠,而不想拉任何人進來,尤其是裴霽曦。

裴霽曦背過身,慢慢走向亭中石桌,石桌上散亂著刻刀和錘子,一塊刻了一半的石頭,上麵深深淺淺幾道刻痕,尚看不出刻的是什麼東西。

裴霽曦望著那塊石頭道:“學清可知,我與蘇大人雖有舅甥之名,但我母親早逝,來往其實不多。而此番來京,並非為這舅甥之清。初侍郎所說的後果,我皆已心明。”

初學清定定看著他,忍住胸中湧出的心疼,輕聲問:“那侯爺為何隻因為蘇大人的一封信,便願意擔這變法之責?”

“不是因這一封信,”裴霽曦轉過身看向她,“是因為這變法之道。”

初學清微抿薄唇,語音輕顫:“侯爺可知,這變法是何道?”

裴霽曦目光幽遠,似在回憶什麼:“世人看這變法,看到的是對官員的考績,對世家的打壓,可我看,是這世間公平道的雛形。”

初學清眸光一滯,愣愣地看著這個熟悉又陌生的麵龐,她以為少年的意氣早已從這飽經風霜的臉上消失,此刻卻分明看見那個執拗的少年漸漸浮現。

裴霽曦繼續說著:“學清所擬變法,雖對學子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但也給了寒門更多的機會。雖對官員考績更加嚴苛,但也是公平論之。可我之所以願共擔這變法之責,實乃有更多的期望。”

初學清輕語問:“侯爺所期為何?”

裴霽曦堅定道:“願這世道,不以男女、貧富、地位論人,人之所選,乃心之所向,非世俗約束;萬象所偏,乃人之所予,非外物而定。”

初學清心中震撼,仿似有一湍激流在胸中不斷拍打。她所一直追求的道,就這麼被裴霽曦一語道破。

想她跨越了多少光年來到這裡,卻一次次被這世道所累,為奴者,生來卑賤;為女子,所在方寸;為寒門,官路狹窄。所有這一切的不公,她都在這世道經曆過。

她一直所期待的,不就是公平二字麼,人能夠隨心選擇,不因是女子隻能困在後院,不因是奴隸就輕賤自己。這世間的資源,能夠為所有人共享,對一個人的衡量,不因外物判斷,隻因為他自身的努力和付出。

她曾以為,裴霽曦不會理解這些,他永遠會帶著這個時代的烙印,即使偶爾超越常人,也不會做到極致。

因此她逃了,不是逃離他的身邊,隻是奔向自己心中的道。可未料,她換了個身份,竟然能得到裴霽曦的理解與認同。

可這道之所向,前路昏暗,她又怎麼忍心讓他同行。

她垂眸掩飾內心的不安,無奈道:“下官,可能會有負侯爺所托。”

裴霽曦輕輕搖頭:“學清不必過謙。未見初侍郎之時,我已從變法之中窺見你的為人,進京後又聞你對夫人的愛重與對小廝的體恤,便知這個道,必須由你走出來。”

初學清默默緊攥手掌:“可是侯爺,下官不僅僅是蘇大人的學生,更是……”她心中一狠,繼續道,“更是景王的幕僚。蘇大人對此並無所知,望侯爺莫要誤解了蘇大人。”

在景王問她裴霽曦的行蹤時,她心思紊亂沒有深思,可細想就知,裴霽曦的入京,不僅是建禎帝的算計,蘇大人的托付,更是景王所願。

建禎帝希望有人來背變法的鍋,順便挫挫定遠侯的銳氣;蘇遠達希望有人來保護他們,讓這變法有個強有力的後盾;而景王,希望裴霽曦和變法捆綁起來,等同於與初學清捆綁起來,這樣裴霽曦就默認在爭儲中為他站位。

所有人,都把裴霽曦當作定遠侯,當作一個可以擋刀的盾牌,沒有君臣之義,沒有舅甥之情,隻有一個身份而已。

她以為的一腔正義,隻不過是彆人的苦心經營。

初學清知道自己不是一個合格的幕僚,為了讓裴霽曦退出,她不得不把最後的底牌亮出來。

裴霽曦沉默須臾,問道:“為何要卷入儲位之爭?”

初學清垂頭,低語道:“行路艱難,需有助力。”她無法告訴裴霽曦她因身份帶來的不便,還有寒門在朝堂之中的艱難,即使她有這個本事做到更好,但若沒有景王的暗中助力,她也不可能爬到如今的位置。

空氣中的鬆木香縈繞鼻間,夏夜的蟬鳴讓這良久的沉默不那麼寂寥,初學清的汗水浸透了裹胸,她輕輕呼吸,生怕自己呼吸重了會破壞裴霽曦的思緒,她仿若等待審判的犯人,忐忑地期待著結果。

夏夜微風拂過,吹散桌上的石屑,瑩白的石頭初見雛形,隱隱約約,是六角的形狀。裴霽曦拿起石頭摩挲,邊角還有些尖銳,可他手指上有常年練武的厚繭,並不覺得疼,反而不斷摩挲這石頭,讓他的心越來越靜。

良久,裴霽曦輕輕長歎一口氣:“初侍郎所行之道,本侯願傾囊以助;但上位者所爭,非我所願,但若不妨大道,我亦可視而不見。”

初學清也不知道這是否是她期待的結果,她既想要裴霽曦遠離這紛爭,但內心某個昏暗的角落又仿似因彆人的理解而得到了些許寬慰。

她也深知自己無法勸動裴霽曦,便衝他鄭重一拜:“願不負侯爺所望。”

其實裴霽曦也知道,既然初學清已經站隊,而他要想支持這變法,又怎麼可能真正置身事外。不過他現在本身也並沒有什麼可擔憂的人或物,心願唯有這世道能夠如他所期。

*

翌日,初學清的過敏症狀已然好了大半,她本猶豫是否要上朝,可恩師告假,隻有她能代表吏部上朝。

她猜測裴霽曦定然不會在早朝時麵聖,便謹慎地露出稍顯泛紅的臉,畢竟上朝肯定是不能帶帷帽的。

關於昨日學子鬨事之事,刑部意料之內地把責任推到了變法之上,畢竟刑部尚書張德雍可是世家大族的代表。

禦史盛道文又參了初學清一本,用他一貫出色的文筆,道儘這變法帶來的的人心惶惶。

其實盛道文也是蘇遠達的學生,但是自從進入官場,就成了禦史台禦用的筆杆子。蘇遠達曾說過他最出色的兩個學生,一個是能做得好詩的盛道文,一個是能做得好事的初學清。

那年可靠,蘇遠達兩個學生,盛道文考取狀元,初學清則被欽點探花。

盛道文並非針對變法,他隻是本著禦史的職責就事論事,擔憂變法動蕩帶來朝局不安。

初學清耐著性子聽完盛道文的奏本,結束時,回問道:“敢問盛大人,這奏本為何人發聲?”

盛道文答:“自然是本就為課業所累的莘莘學子,難道變法所加的公務學習不是更讓寒門學子沒有出路?他們本就沒有渠道習得這些。”

初學清又問:“不知盛大人可有仔細看變法條陳,學府中增加的實務課業,不就是他們學習的渠道嗎?”

盛道文正色道:“紙上談兵,又怎敵身體力行,他們畢竟沒有身體力行的機會。”

初學清淡然一笑:“沒有紙上積累,又何來征伐的戰術?兵書就是戰爭的實務課業,難道將士可以不用學習兵書嗎?”

盛道文正欲反駁,刑部尚書張德雍站出來道:“就算科舉加道科目是為了選官,可為何舉薦製上也頗多掣肘?”

初學清繼續道:“張大人也說了,科舉增加了科目,為向寒門學子證明變法公平,舉薦為何不能增加科目呢?”

刑部尚書張德雍頗為不滿:“初侍郎寒門出身,自是不明白世家與朝堂安穩之間的關係,動了舉薦製,就動了世家,但變法動的不僅僅是世家,更是這朝堂的根!”

初學清提高聲音,正色道:“廟堂之高,管的是天下之民;既然有管天下之民的職責,這廟堂之根,在天下之民而不在世家大族!”

張德雍除了是刑部尚書,更是張貴妃的兄長,二皇子賢王的親舅,為人向來不可一世,以往蘇遠達在朝堂上,他看在對方是建禎帝近臣也就忍了,孰知這小小侍郎也敢如此態度,正要發怒,就聽建禎帝重重咳了兩聲,張德雍摸不準建禎帝態度,這才止住了聲。

建禎帝掃視一圈群臣,道:“看來諸卿對變法主要的爭議,在於科舉和舉薦製增加的科目,那考績方麵諸卿可有異議?”

因考績涉及到的更是群臣本身,蘇遠達以前就拿考績的事情堵過他們,誰說考績嚴格,就是在說自己為官不行,禁不得考績,因此群臣此時都靜默無聲。

“那關於科舉和舉薦的事情,待蘇尚書病好後再議,考績的事情,就此定了,莫要再議。”建禎帝撫扶額頭,接著道,“朕乏了,退朝吧。”

眾臣往外走的時候,滿頭白發的禮部尚書餘佑戚跟上初學清,走在她身旁道:“初侍郎,蘇尚書身體可有大礙?”

餘佑威是兩朝元老,也是這朝堂上年齡最大的人,他老來得女的小女兒是蘇遠達的續弦,蘇遠達夫人去世後,建禎帝為安撫蘇遠達,暗示了餘佑威,餘佑威便將小女兒嫁給了蘇遠達。

好在蘇遠達頗得建禎帝看重,他女兒也不算低嫁。

初學清思索片刻,回道:“恩師身體尚需靜養,好在若保養得當,身體應無大礙。”

她和餘佑威正寒暄著,又聽到有官員悄聲議論:“聽說定遠侯進京了,可他竟未第一時間麵聖,實在有失體統。”

餘佑威聽到此話,不禁也點了點頭,雖說定遠侯軍功卓著,但亦是臣子,禮法不可廢。

初學清看著小心議論的人們,忍住沒有辯駁。早朝時未見有禦史參裴霽曦,隻敢在此悄聲議論。裴霽曦請安的折子早就遞上去,什麼時候覲見,端看建禎帝的心思了。聖心難測,可這議論,都隻能堆到裴霽曦身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