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清:鬨事(1 / 1)

建禎二十三年。

京城夏日的午後尚有灼燙的溫度,街上隻有蟬鳴的聲音聒噪著空氣。

今日休沐,吏部侍郎初學清在自己房中,手中拿著一個桃子,端看了半晌,終於拿起來,咬了一口。口感鮮美,果肉細膩而多汁,甜中帶酸,的確是好吃。

可她其實無福消受,她桃子過敏,一會不知道臉上會變成什麼樣子。

她不是貪吃,隻是想讓自己有個正當的理由帶上帷帽,畢竟,昨日才從恩師處得知,定遠侯裴霽曦要來京了。

那個名字帶給她的忐忑還沒有消失,七年多了,這七年來,也聽過他的事跡。他的定遠軍已經變成了大寧的一堵堅不可摧的城牆,他手下的將軍們也個個都讓西北諸國聞風喪膽。

其實她曾想過,既然選擇了為官這條路,早晚也會再遇見裴霽曦。可是心中澎湃著的熱血讓她無法顧及這些,隻能抱著僥幸心理。

所幸七年多了,他來京述職時她尚在樟安做知府,她調為京官後他一直久居邊境,從未回京。廟堂之高和邊境之遠,拉開了他們兩個的距離,也讓她漸漸在繁忙的公務中忘記了那段過往。

她看著銅鏡中的自己,裝慣了男人,她眉宇間也投著一股英氣。如扇的睫毛下是仍舊清澈的眸子,唇上有偽裝的淡青色胡茬,脖頸上有貼上的假喉結。

她清了清嗓子,發出略帶磁性的聲音,她的聲音也和從前沒有半分相似,她吃了藥,改變了嗓音。

可她總覺得,無論她變成什麼樣子,裴霽曦一定會認出她來的,一定會的。

因此,她才忐忑地吃著桃子,妄圖掩飾自己的麵貌。

少頃,有一道嬌小的身影進入房中,來人著鴉青長袍,烏發高挽,發間插著一個海棠青玉簪,這已經是她身上唯一的裝飾了。

她邊走邊抱怨著:“你說人們為何都覺得醫師要穿得這麼樸素呢?一會去醫館又得穿這身長袍,我那些豔色的衣裙都沒機會穿了。”

來人正是初學清名義上的妻子,桑靜榆,她現在也是京城炙手可熱的醫師了,雖則女醫出來開醫館的就她一個,難免有些人說三道四,可初大人身為正頭夫君都沒說什麼,再加上她的確醫術了得,漸漸名氣也散了開來,尤其是那些個貴婦人,都喜歡找她來看病。

她杏眼裡含著委屈,朱唇輕輕噘著,眼睛隨意瞥向坐在鏡前的初學清,看見她身著常服的背影,接著道:“我一會去醫館,這幾日中暑的病患可多了,你把束胸弄鬆點,千萬彆中暑了。”

桑靜榆轉到初學清跟前,卻見她麵部和頸部長滿了紅色疹子,手中還拿著吃了一半的桃子,桑靜榆嚇了一跳:“你怎麼吃桃子了!過敏可是會要命的,不就是怕那人來京,你偽裝下不就行了,還真去吃桃子了!”

初學清無辜道:“我是看看吃一個桃子會過敏到什麼程度,到時也可以更好地偽裝。”

桑靜榆都快被她氣笑了,可見初學清真是怕了那個定遠侯,真不知他們從前是怎樣的孽緣,遇見她時,隻知道她是定遠侯的通房丫鬟。更具體的,她問過初學清,初學清對此諱莫如深,她也就不忍心再去揭她傷疤。

桑靜榆急忙拿過藥膏,邊往她臉上塗著,邊嗔道:“過敏很危險的,你儘量不要出門,非要出去,讓宋久跟著你,你看哪個三品以上的官員沒個小廝跟著的?”

藥香散開,藥膏的清冽緩解了初學清臉上的癢意,她拒絕道:“宋久還要考科舉,況且宋家四口人隻是被雇來我們府上幫襯的,他又不是家奴,何必整日占著他。”

桑靜榆歎口氣:“我知你不願奴役彆人,咱家現在除了我爹硬塞過來的丫鬟小蝶,一個下人都沒有,你也不能太怕麻煩彆人,若遇到特殊情況,連個幫手都沒有。”

桑靜榆嫁到初府時,連點嫁妝都沒有,桑老爺也不讓丫鬟跟過來。

彼時初學清隻是一個一窮二白的書生,桑靜榆非要毀了自小的婚約嫁給初學清,便與桑家鬨翻了。

後來初學清考取探花,行事頗得聖意,在翰林院沒多久就被派往樟安做知府,任職期間政績斐然,任職期滿又被調回京城,如今才二十三歲就做到了吏部右侍郎的位置,桑老爺慢慢接受了這個女婿,才派小蝶來接著服侍桑靜榆的。

初學清隻回道:“小蝶的奴籍在你娘家,我管不到,但在我這裡,不會有奴仆。”

“我知道!”桑靜榆瞥她一眼,“宋大叔平日接送我去醫館,宋家母女幫襯後廚與雜事,宋久雖要考科舉,但也不能一味學傻了,跟著你長長見識也好。”

“你放心,該帶著他的時候,我自會帶上的。”

桑靜榆正抱怨著,初府小廝宋久急急忙忙過來,被初學清一臉紅疹驚住了,愣了一下才急忙道:“大人,蘇府派人過來,說是今日有學子鬨事,讓大人切莫出府。”

初學清一驚:“鬨事?在何處,可嚴重?”

宋久答道:“有約莫近百人人,在蘇府門前鬨事,聽說是因為變法之事。”

初學清一驚,如今她所擬的變法剛開始實行,各部反應激烈,她的恩師蘇遠達作為變法的發起人,如今正在風口浪尖,近幾日為了避風頭,稱病在家。

怎知竟有學子鬨到了蘇府門前。

可初學清有些疑惑,變法明明對寒門學子大有裨益,為何有學子去鬨事?

初學清沒有聽宋久的,直接往外走去,桑靜榆急忙拉住他:“你要做甚,蘇大人讓你在家待著你就待著吧,去趟這渾水乾什麼。”

初學清緊蹙眉頭:“不可,這變法隻是恩師為我擔了名,可我不能做那縮頭烏龜,讓恩師一人麵對這些。”

蘇遠達雖是明麵上變法的發起人,但事實上這些章程和細節都是由初學清所擬。

蘇遠達覺得初學清官位不夠,入朝時間又太短,由他自己來發起更有權威性。但初學清也知道,恩師是要獨攬罵名,這是他對學生的保護。

可初學清其實並不懼怕後果,她女扮男裝入仕,連恩師都不知道她的身份,如今憑過往功績做到了吏部侍郎,雖是如履薄冰,但若能有所建樹,便不枉她冒著欺君之罪做事。

桑靜榆知道勸不住她,隻得拿了個帷帽給她:“那你好歹遮一遮臉,你這個樣子,就算不怕嚇到彆人,也怕受風後更嚴重了。”

初學清戴上帷帽便走了,宋久急忙跟上。

初學清行近蘇府,隻見烏央烏央的人群擠在蘇府門前,蘇府大門緊閉,門前是斑駁的碎雞蛋、青菜葉的痕跡,人群中整齊的聲音叫喊著:“十年寒窗,一朝變法,滿腹經綸,付諸東流!”

這麼大的動靜,倒是引得東城兵馬司的人來維護治安,隻是人數眾多,又打著學子的旗號,官兵不敢輕易傷人,隻是把他們圍了起來,這看起來不知是在製止示威的人群,還是在保護他們。

初學清血氣上湧,對身旁的宋久道:“快去羽林衛,尋指揮使吳將軍。”

宋久遲疑道:“吳長逸將軍?”

吳長逸是桑靜榆的前未婚夫,成日給他家大人使絆子,這危急時刻去尋他,他能來幫忙嗎?

初學清急道:“快去,皇城腳下發生這種事情,他羽林衛也有職責。”

宋久這才急忙去了。

眼見前方的人群越來越激動,甚至開始有人突破兵馬司的人要向前撞開蘇府大門,初學清一急,便努力鑽過人群,站到大門前喊著:“我乃吏部侍郎初學清,諸位有何訴求可與我商談。”

可她的話淹沒在吵嚷的人群中,本來護在她跟前的官兵仿佛故意開了個口子,人群衝著她而來。

不知從哪伸出一個棍子,眼見就要衝她頭頂打來,她伸出手護住頭,一棍子打在她的右手小臂上,她的手立刻失了力氣,隻得用左手托著右臂,就在她以為下一悶棍會劈到她頭上是,忽覺身前人群被一個黑影擋住。

隻見一個寬厚的背影,以偉岸的身姿擋住了人群,又見幾人過來將人群阻隔開,其中有一個聲音大喊:“爾等刁民,在定遠侯麵前也敢造次。”

這“定遠侯”三個字仿佛給人群施了定身咒,有人開始跪下,也有人不信踮腳向前看著,初學清透過帷帽的紗幔,定定看著眼前的的人。

陌生,他身形愈加高大,肩膀也愈加寬厚,脊背一如既往地挺直,渾身凜冽的氣質讓人不敢靠近。熟悉,還是那個夢裡的少年郎,玄色衣袍下似乎散發著北方的風土味,遙遠而安定。

人群漸漸安靜,更多的人跟著跪下。定遠侯對於大寧子民來說,就是一種安定生活的保障。

裴霽曦扭過頭,看向初學清,眼神並無異色,伸出手欲扶起她。

可初學清還是愣著,眼前的麵龐漸漸和七年前的人重疊,他的棱角更加分明,北方的風沙雕刻出的硬朗線條已然不見稚嫩的少年氣,劍眉英挺,眸光深邃,眉眼在陽光的照耀下愈發好看。

見她沒反應,裴霽曦隻當她是嚇壞了,兩隻手拖著她的肩膀扶她站立起來。

初學清這才反應過來,被他碰觸過的肩膀仿佛顫栗起來。她掩飾住心神,右臂還疼著,虛虛抬手作揖:“下官吏部右侍郎初學清拜見侯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