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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中,江朝朝聽到一道沉穩且綿長的呼吸聲。
隻是不知是他的,還是馬的。
下一刻,簾上的影子忽然有了新的動作。
影子忽然轉了下頭,看了馬車一眼。
隔著簾子,她也並不能看到褚羨的眼睛,但江朝朝知道他那雙眼睛長什麼樣。
狹長、漆眸、眼神犀利...
僅僅是這樣想著,他的視線,就像能穿透車簾,如有實質一般,落在她的臉上。
唰一下,她的臉燒了起來。
等她反應過來,即將觸摸到車窗的手指,也默默蜷了回去。
日光耀眼,車簾單薄透光。
從馬車裡能夠看到外麵的影子,同樣從外麵能夠看到馬車內的倒影。
可這些,江朝朝一時沒有想到。
近鄉情怯,應該就是她此時的真實寫照了。
隻是這‘怯’,並沒有在入城的時候發作,而是體現在即將和褚羨的會麵上。
她直勾勾盯著簾子上的那道虛影,甚至舍不得眨眼。浣珠也像是察覺到什麼,很是乖覺,始終保持靜默。
映在窗簾上的那道身影,腰脊一如記憶中那般筆挺。
也正是因為隔了一層,江朝朝看不見褚羨的表情,也就不知道她把手指蜷回去後,他緩緩皺起了眉。
他在想:明明她是想掀簾子的,怎麼他一停下來,她反而把手縮回去了?是因為他是外男嗎?
片刻後,他把視線從馬車收回,轉過頭,目視前方,輕扯了一下韁繩,準備離開。
看到他輕抬胳膊的動作,馬車內的江朝朝也懵了。
他要走了!
難怪上一世她不知道他曾從她身邊經過。
如果她就這樣放他走,她就不是江朝朝。
這一次,江朝朝掀簾的動作很敏捷。她一伸胳膊,浣珠隻覺得一道虛影從眼前閃過。下一刻,車窗的簾子被她輕輕挽起。
褚羨正準備離開,餘光忽然瞥見一抹瑩白。
他又一次轉頭望去,首先入眼的是纖長的指節,隨即是一截在翠色衣衫的襯托下顯得尤為白皙的皓腕。
褚羨詫異她的行為,又一次扯緊了韁繩,馬匹停下。
抬眼,美人入眸。
那是生得極美的一張臉,雪肌烏發,鼻梁高挺,杏眼水潤,那雙琥珀色的眸子像極了宮裡那位。
隻一眼,他就確認了她的身份。
四目相對的瞬間,褚羨滾了滾喉結。而江朝朝的表情越發生動,並開始自上而下打量他。
褚羨穿了一身絳紫色的衣袍,墨發儘數束起,僅用一根竹簪固定。
原來從這個時候,他就喜歡竹子了。
還真是個長情的人。
江朝朝又一次想起他在竹林裡漫步的畫麵。
最後,她重新把目光定格在他的臉上。看慣了他沉穩的模樣,再看如今這張略顯青澀的麵龐,莫名給她一種少年故作老成的感覺。
她打量褚羨的同時,褚羨也在觀察她。
褚羨驚訝於她看向他時毫不遮掩的目光,並且隱隱感覺,她好像和下麵的人描述不太一樣,有點過於膽大妄為。反而與很多年前,江宗保無意間提起的‘作天作地皮的皮猴子’有點像。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現在的她,總覺得過於瘦弱了些,好像風一吹,就會倒。而且,她身上穿著的那件衣服也不太合身,有點鬆垮。
但就算是這樣,她那張臉也依舊可以用驚豔來形容。
與此同時,他身後的魏雲瀾和江唯也終於反應過來,對視一眼後,先後走過來。
江唯沒有想到江朝朝會橫生枝節。
原本褚羨忽然停在她所在馬車旁邊,她就隱隱感到不安。江朝朝忽然把簾子掀開,更是讓她皺眉。
旁的先不論,單是容貌,江朝朝就略勝她一籌。
褚羨也便罷了,他是長輩,年齡也大一些,江唯看不上,也不在意。
江唯擔心的是魏雲瀾。
他會不會像張和一樣,看清楚江朝朝的模樣後,也把注意力從自己身上轉移到她的身上。
或許,連江朝朝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究竟有多招男人喜歡。她那張臉,就是天生的狐媚子。
而魏雲瀾也沒有想到,他那個向來行事沒有章法的表叔,會忽然對江家的其餘家眷感興趣。更讓他沒有想到的是,這位家眷的容貌要比江唯好上那麼多。
情不自禁的,他看癡了去。
有外人在場,江唯的神色並無不虞。她看了江朝朝一眼後,溫婉開口:“魏公子,褚中郎,這位是我的堂姐江朝朝。”
說完,她不著痕跡瞥了魏雲瀾一眼,見他正直勾勾地盯著江朝朝看。
她就知道,隻要是有江朝朝在的地方,旁人總是會下意識忽略她。
這一刻,江唯忽然有點後悔自己的大方。她不該把裙衫和首飾送出去的,平白為她增添了一分美麗。
再看江朝朝,穿著她原本為自己準備的衣服,滿頭珠翠,還一反常態好好梳妝打扮了一番,遮住了病容,一顰一笑都是好顏色。
偏偏,如今是在外麵。
偏偏,江朝朝的命好,有一個行伍出身、且十分樂意為她保駕護航的好舅舅。
偏偏,褚中郎被她那張臉吸引,願意為她駐足。
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怨恨過江朝朝,就連昔日與張和相處,也是曾像今日這般。
江唯暗暗攥緊了手,指甲近乎嵌入掌心的嫩肉,但她卻絲毫都不覺得痛,反而讓她的頭腦更清醒。
江朝朝病了這麼多天,用藥每日都不曾間斷。她所乘坐的這輛馬車,甚至都被醃入味了。
微風拂過,藥香入鼻。
江唯眸光一轉,繼續說道:“堂姐身子不太好,才出澶州城,就病倒了。這一路上,日日都不曾停藥。大夫也說了,堂姐是頑疾,最是受不得風。”
其實,早在江唯還沒有說這句話的時候,魏雲瀾就隱隱嗅到了一股濃鬱的藥香。隻是這街上不遠處便有一間藥房,他以為味道是從藥爐裡傳來的。再加上當時被江朝朝的容貌給吸引,一時間沒想那麼多。
直到他聽江唯說出到‘頑疾’這兩個字的時候,默默往後退了幾步。可就算是這樣,他也擔心江朝朝的病症會傳到他身上,乾脆站在了離馬車最遠的位置。
同時,他的注意力重新回到江唯身上。
就算江朝朝長得再美,也不過是寄在江宗文家中的孤女而已,不是魏家的目標。更何況,她還是一個身患頑疾的藥罐子。
可不知道怎麼回事,當他再看向江唯的時候,總覺得她那張臉缺了點韻味,並沒有像第一眼看到江朝朝那種驚豔,隻能用小家碧玉來形容。
於是,他又看了一眼馬車內的江朝朝。
不管是剛才還是現在,除了最開始,他和江唯趕過來的時候,她朝兩人瞥了一眼。後來的時間她的目光就始終停留在馬背上的褚羨身上,仿佛他和江唯不存在一樣。
魏雲瀾心裡隱隱生出一種挫敗感,他重新看向身側的江唯。
江唯衝他莞爾,他的心情才算好一些。
罷了,還是江唯比較合他的心意。儘管她沒有江朝朝貌美,但她有皇上這麼一個大靠山。
而且,江朝朝這個人應該是與他犯衝的。
如果不是她恰好病了,耽誤了行程,也不至於讓他在茶樓裡枯等這麼多天。
越是這樣想,他就對江唯越是滿意。
兩人的眉眼之間,竟隱隱浮著一抹隱晦且濃厚的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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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褚羨。
他知道,江朝朝隨行在江家的車隊中,卻並不知道是哪一輛馬車。
之所以選擇停下來,是因為在馬兒行進的過程中,他也嗅到了一陣濃鬱的藥香。直到他看到簾子上映出的少女的影子,他才知她坐在這輛馬車內。
他原想問些什麼,可當他看到她原本想要挑開簾子的手忽然撤回去,他就把所有的話都吞回了肚子了。
理智也逐漸回巢。
聖上還沒有當眾共開江朝朝的身世,在所有的人眼裡,他隻是一個路過的行人,並沒有理由和她進行交談。
當她掀開簾子,褚羨首先觀察的,也是她的麵容——紅潤,有光澤,完全沒有生病的跡象。
再加上他也注意到了不遠處的那間藥房,便沒細想。直到江唯說完那些話,他才舒展開沒多久的眉眼,又緩緩蹙起。
從澶州城到汴京,她竟病了這麼多時日。
難怪她看起來這麼瘦弱。
而他在最開始嗅到的那股濃鬱的藥香,不是藥房裡的味道,而是從她的馬車裡傳出來的。
所以,當他再去打量江朝朝,終於反應過來,她麵頰上的紅潤,並非是原本的膚色,而是用胭脂塗抹出來的。
忽然之間,他的心臟像是被一隻大手緊緊揪起一樣。
“江小姐,既生了病,還是莫要吹風的好。”他垂下眼眸,視線從她身上挪開,沒讓任何人注意到自己的情緒波動。但他身下的那匹馬,卻像是和他心有靈犀一般,衝著江朝朝打了個響鼻。
褚羨不得不重新把視線落回到江朝朝身上,他往反方向扯動韁繩,跟她說了句:“抱歉,我的馬不通人性,嚇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