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李惟茲背過身去,輕輕將門掩上,她沒有立時轉頭,因為她突然有些無顏去麵對淨戒背後的真相。
暗衛…裴試的暗衛…
剛剛雖然將他的後背看了個完全,但最關鍵的肩膀上的那處燒傷,李惟茲並沒有看得很真切。也許是燭光太暗,又或許是那塊傷痕沒有留下太深的印記…
如果他真的是當年救她離開火場的那個暗衛,李惟茲就更不知道怎樣去回報他了。
如今,裴家冤案未平,她謀劃的大業未成,所有恩情、仇怨、前塵、今朝,她一個也無法給他答複,她自己已經將全部身家性命在這場未知結果的博弈中賭上了,她不希望再多一個淨戒。
李惟茲無奈地閉上雙眸,將眉頭蹙緊了片刻。權衡之下,她已經想好了兩全的對策。
隻有當做沒有認出他,與他劃清界限,在一切的生死局勢中給他留下一條活路。這有這樣,到時候無論是她功成,還是老皇帝更勝一籌,淨戒都能活下去,記得裴家冤情的那個暗衛,能活下去。
背後窸窣之聲響起,想必是淨戒已經穿好了衣服。
“殿下,為什麼不看我了…”
他沒有再自稱貧僧,而是有些可憐巴巴的,帶著些祈求地,喚著她。
李惟茲整理好情緒,還是換上了一副冷漠神情。
“本宮半夜叨擾,確實不妥,還請佛子原諒。”
見她沒有因為看見自己身後的傷痕而記起曾經的事,淨戒神色有些悲戚,忽而想到了什麼卻又輕鬆了起來。
也許她不記得,才是最好的。
不記得那個沒有名字的,沒有臉的,隻存在於黑色中的人,才是最好的。
就用現在的這個身份,即使悖逆塵世,悖逆三寶,起碼能夠光明正大地站在她的身側。
淨戒,就隻是淨戒。
“殿下…不必如此客氣。漏夜前來,可是有何要事?”淨戒又奉起了一抹笑。隻希望能在千次之中,得到李惟茲的一次展顏。
李惟茲輕歎一聲,示意與他一同在塌上坐下。
“本宮計劃,賢妃宮中失火,再兼身懷有孕。當事太醫逃逸,此局既成,會讓皇帝以為佛子是王家之人。宮中視線轉移,本宮就著手開始切割金吾衛了。”
她還是擔憂淨戒的安全,先說了今日所謀之事。
淨戒聰慧,隻是開口間微妙的不同,他也有所察覺。
雖然李惟茲的態度沒有明顯的變化,但今晚相談,她卻先說了與自己有關之事。雖然字字精煉,卻暗含著關心之意。
若是前幾次,她隻會將吩咐之事首先定好,隨後幾句,才是簡單交代自己已有的計劃。
見淨戒聽後神色中露出些溫柔之色,李惟茲心中也有些異樣,難道自己的打算竟這般容易地被他猜透了不成。她可隻是關心裴氏舊人,而不是對這和尚有什麼非分之想…
“流匪群中,本宮要讓他們做一件事。”李惟茲還是用了往日命令之態,儘快地切入了正題。
“但憑殿下吩咐。”淨戒斂神垂眸,燭光映照在他的側臉,高挺的鼻梁在另一半臉上投下一片好看的側影。
“將此卷複拓,秘密散布在長安居民家中,不要過於密集,你把握好分寸。另外,長安和郊外的墳塚,叫他們去尋些火石回來,做得隱秘些,彆被發覺。”
李惟茲所說的火石,不是石塊,而是古墓屍骸中凝聚而成的一種物質,民間傳聞夜遇“鬼火”,便是由火石遇見炎熱之時而形成。許多人不知其中奧妙,也甚少接近古墓墳塚之地,便隻以奇譚異聞流傳於世間。
當年學堂,太傅講了偶遇“鬼火”的故事,借以告誡眾學生勿行違心之舉,否則要遭受報應。
一眾孩子都被太傅生動地講述給嚇得頭皮發麻,隻有李惟茲和裴試相視一笑。他們倆是親眼見過這鬼火的生成的,至於是在何處看見的…還是誰也不告訴的為好。
淨戒眉心微蹙,接過李惟茲手中的卷軸,行禮稱是。
他輕輕展開卷軸,之間上麵寫著:“魂乎歸來,凰皇翔隻”[1]
李惟茲深知,隻有民心,可以幫助她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東平公主,卻不能讓她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帝王。
自古稱王稱霸多需造勢,秦皇生時有滿室紅光,龍鱗負背、劉邦起義有白蛇斬之,將星相伴,或許人們不會在意這些傳聞到底是否真實,但是如果一個帝王出世時能有常理不可解之事,那或許,更像是上天的子嗣一些。
將這八個字和李惟茲要的火石聯係起來,淨戒大概能將她的計策猜出一二。
這位東平公主想借一個機會在世人麵前造勢,告訴他們下一任天子的名字。
楚唐二公主
李惟茲。
正在兩人心意靠近的緘默之時,門外突然傳來一些極輕的聲響。
李惟茲和淨戒幾乎同時看向了屋外,淨戒將手中卷軸收好,妥當地放在了床榻的隱秘之處。李惟茲則是趕緊掩住真容,帶上了一副純黑的麵罩。
李惟茲將手按在腰間劍柄之上,雖不是清霜,但這把劍也足夠鋒利。
果然,幾息之間,門兀自開啟。
幾把極快的小刀瞬間向床榻的方向飛來。
李惟茲身手敏捷地將淨戒護到身後,拔劍擋下了那些飛刀。
淨戒見她動作,心下一暖。曾經自己從火裡救出來的小姑娘,如今已經可以將他護在身後了。也許是她善良,又或許,是對他這個曾經的無名之人還留有幾分情意…
雖然那年逃出密獄,他手腳筋脈都被挑斷,但這些年的佛門靜修倒是讓他找到了心脈之力的使用方法,通過改變發力的方式,以力打力,收化巧勁。他的身手,已經恢複了六七成。
不過,現在還不到和李惟茲說這些的時候。他的隱藏,就是為了確保在危急時刻,能用自己的命,換李惟茲活下來。
麵對這樣具有針對性的刺殺,李惟茲此時也不免猜測,深夜襲擊,目標明確,多半就是皇帝所派之人。
李隆恒懷疑淨戒,必然要除之而後快。無論能不能一次解決,這次的刺殺,都會是一次有力的試探。
就在他們兩人各自思考的時候,那飛刀的主人很快閃身出現。
看到淨戒身前帶著麵罩的李惟茲,那刺客從那穿著夜行衣的身形瞧出了這是一個女子。
深夜裡,一個和尚的房裡卻出現了一個女子,兩人臨於榻上…
他眼睛裡立時露出了些鄙夷又下流的意味,他沒有說話,隻是拔出短刀,向她刺去。
李惟茲擰眉,不爽於他的低賤神情,帶著點怒氣地挽劍向前。一寸長一寸強,借著武器和實力的優勢,幾個回合之內就她找到了那刺客的破綻。
刺客顯然小覷了她的劍術,禪房內間狹小,騰挪轉身很是不便,不到十個回合間就被她刺穿了肩膀,他捂著傷處又接了幾招就想要逃離。
李惟茲自不放他,手上劍法越發刁鑽狠辣起來,招招刺他要害,不放開一點與那刺客的距離。
刺客本就負傷,在她淩厲的劍勢下很快亂了身法,身上多處被劍風劃破,數招過後,就被她貫穿心口,倒在了地上。
刺客仍不瞑目,用儘最後一口氣問道:“你…呃…到底…”
他想問她到底是誰,他在她的劍意裡看到了裴家劍的影子,但更多的是無情、鋒銳和直擊要害,這和裴家的君子劍風又完全不同。
李惟茲沒有回答,隻是回頭看了一眼淨戒。
他神色平靜,又似乎能看出些欣慰之色。
李惟茲不敢再看,隻回過頭來盯著那將死之人。
聽到寺中有人聲漸起,想必是聽到打鬥聲趕來的寺院眾人。淨戒所居的禪堂僻遠,十分清靜,但剛才桌椅摔裂,刀劍相拚,還是鬨出了不小的動靜。
“殿下先走吧,這裡貧僧來收拾就好。”
淨戒對她行禮,端莊持重,眉目慈悲,又十分的有大寺佛子的樣子了。
李惟茲點點頭,“本宮所說之事,還望佛子儘快辦好。”
沒有多停留,她便從小窗離開了。
淨戒望著地上的屍體,隻擺正了房中的桌椅,沒有管他,徑自在床榻上念起經來,仿佛一切都未曾發生過一般。
寺中的知客和幾個值夜的小沙彌很快趕了過來,房門未關,他們一進來便看到了地上倒著的人。
“啊!”
“阿彌陀佛!佛子,這到底發生了何事。您可有受傷?”
淨戒眼都未睜,隻是十分平淡地答道。
“此人不聽教誨,在佛門殺生,貧僧為他超度,也算了結此生罪孽。”
眾人不解,也不敢多問,隻得麵麵相覷。
在寺中他們都與淨戒來往甚少,此前隻知道有個新來的和尚脾氣甚是古怪,吃住課業都不與眾人一道,隻是在辯經時出現。
後來他突然一鳴驚人,將護國寺和周邊小寺中的許多僧人都辯得心服口服,又一朝麵聖封了佛子…
淨戒之名,才得以傳揚。
他本就姿容妖異,不似出家之人,這般經曆更是叫許多人眼紅,他們也會在私下裡叫他妖僧,討論他過於隱秘的來曆。平日裡隻裝做恭敬聽話,不敢多做舉動。
“都散了吧,師兄們也不願和地上的人落得一個下場吧?”
淨戒翩然起身,一張俊逸非常的臉在此刻被這地上蔓延的鮮血襯托得宛如玉麵修羅。眾人都暗自膽寒,皆篤信他真能做出此時事,便紛紛逃也似地散了。
看著消失在夜色中的幾個影子,淨戒對著夜幕裡疏朗的星子微笑著喃喃道。
“妖僧嗎?”
“能在你身邊擁有一個名字,這個稱呼,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