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淮延推開窗,樓下火光閃爍,“著火了。”他冷哼,“今年與火還真有緣。”
客棧梁木在火焰吞噬下發出劈啪響聲,火星四濺。
燼塵隨著拂風飄進屋,靈越嗅覺敏銳,她蹙眉:“真刺鼻,火油和酒的味道。”她看向華清沉,“隻怕和這刺客是一夥,都是衝我們來的,好緊密的安排。”
火勢蔓延相當迅速,客棧內醒來的人們驚慌失措,驚呼、逃命聲交錯。
連二樓的他們都開始覺得灼熱起來。
華清沉凝視那熊熊火勢,並未立即回應,而是沉默幾秒,似乎在權衡什麼。
突然,一陣急促腳步聲打破寂靜,門被猛然推開!一個滿身煙塵、麵色急促的孩子闖了進來。
“公子!!姐姐!姐姐!失火了失火了!!快醒醒!!嘶——什麼東西…”無桂喘著粗氣,顯然被腳下刺客死屍駭了一跳,小臉煞白。
“無桂。”靈越心中訝異,沒想到逃命時刻,這孩子竟還想得到她。
“姐姐……”無桂驚恐地呆看眾人。
“先出去。”華清沉道。
裴淮延先是將華清沉護送到樓下,接著用輕功又飛上來,將她和無桂一人一隻手像提小雞崽般拎了下去,待站定,才發現街下已有許多隨侍牽馬等待,他們遵從指令,隻是安靜等待。
幾人皆朝公子作揖,“公子。”
靈越明白,他們是裴淮延培養的心腹。
現下火勢已蔓延到整個客棧,濃煙滾滾,華清沉吩咐,“先去救人。”裴淮延一愣,急道:“公子!讓阿二他們去吧,我的任務是保護你。”
沒想到靈越卻站了出來,“我不會輕功,你去,我會保護好公子。”
裴淮延從上俯視她,未說話,隻是眼中的質疑、輕視過於明顯。
靈越不慣著他,冷聲直言:“都是同一個根繩上的螞蚱,事事懷疑,還一起做什麼事?”
華清沉失笑,“話糙理倒不糙。”
裴淮延本還想再勸,但看到公子那不容置疑的眼神,隻好把話咽了回去,隻對她怒視威脅,“你最好說到做到。”
說罷,將佩劍丟給了她,雙腳一點再次飛踏火場,指揮手下進場救人。
華清沉冷靜堅定,喚住還在發愣的小孩。
“無桂,你帶幾個人去馬廄,把還活著的馬全部牽出來。”
“啊?好好。”無桂雖呆,但腿腳利索,說辦就辦。
靈越看向公子,“我們要連夜走?”
他眸光似雪,看向周遭清冷得不正常的街道,街坊鄰居失火,竟沒一人出來相助。
“連環計,現在隻是幌子而已,若沒猜錯,一會兒始作俑者就要現身了。”
果然,話落沒過多久,一堆人馬紛至遝來。
人還未至,驚恐浮誇地嗓音就已遠遠傳進耳中,“殿下!我的三殿下,恕下官救駕來遲!!”
來者穿戴整齊,家仆攙扶著一個臃腫身形的中年男人從馬車上匆忙下來,身後馬背上又跟了七八個衙役,中年男人提著袍子奔至華清沉麵前恭身作揖,“下官救駕來遲,殿下您沒事吧?!可有哪裡受傷?您就算少了根頭發絲,臣就算免冠徒跣、以頭搶地也羞愧於天恩饋贈啊。”
見眼前清俊男人正冷眼看自己,淩波迎風、竟自帶威嚴,姊陽縣大夫心中一緊,略微收起浮誇神色,拘下頭趕緊自稟家門,“臣是姊陽縣大夫杜應。”
才遇刺失火,縣大夫就已整裝領著大批人馬趕到,真是巧到家的事。
靈越順手從身上薅下根頭發,舉在他麵前。
還沒反應過來,杜應囁嚅,“這、您?姑娘這是何意啊?”
她冷笑一聲,“頭發。”
“我倒十分想看縣大夫如何脫去冠發,自撞城牆?”
這腦滿腸肥、渾身做作的縣大夫,戲演得簡直把人當傻子哄,一切行為的背後就是輕視。
靈越聲音清脆,啐得這縣大夫幾乎掛不住臉。
杜應雙頰如同發酵過度的麵團,雙眼被擠壓得剩一條縫隙,臉色幾度變幻,最後選擇黑著臉狠狠一巴掌扇在身旁人臉上,打得人一趔趄,他當即怒罵:“糊塗東西!三殿下何等尊貴身份,進城這麼久竟現在才向我稟報!還險些受了傷,簡直該死!還惹得這位貴人姑娘發了怒,還不快請罪!讓貴人饒你這條賤命!”
唾沫橫飛,那瘦子兩腿顫顫,稚嫩頂著腫臉跪下,頭磕得砰砰作響!
“貴人姑娘息怒!貴人息怒啊……”
若是常人早已被這勢頭嚇到,可靈越臉冷心硬根本不接茬,多看一眼都嫌晦氣。
杜應本就是裝模作樣,打量她這傲氣的派頭眼底更是劃過絲歹意。
華清沉仿佛不受焦灼環境和人的影響,俯視縣大夫,淡淡道:“本宮很好奇,出巡辦事,連府宰丞相都不知,杜大人又是如何得知的?”
輕描淡寫一句話,威力可不小,放在朝堂已是可以參得丟官下獄的罪名。
杜應大汗直流,不知是被大火炙烤的還是緊張的,抓耳撓腮同時不停用袖子擦拭,“這、這,殿下您這出行規格,您這周身氣派哪裡似庸俗平民可擬,就算您素衣簡袍也是一眼貴氣,小人素問殿下美名,這才識出。”
臉上肥胖雪浪還在顫抖,簡直活脫脫蠢出生天的王八模樣。
這時,裴淮延從天而躍,衣袍翻飛穩穩落在公子身邊,貼近華清沉耳語。
連離最近的靈越都聽不清他們說了什麼,杜應則眯眼打量情形,仿佛根本不驚訝來者身手。
又在旁衙役提醒下,他一拍腦袋,仿佛才意識到,“客棧被毀,殿下又險些受傷,下官自責不已。府衙已派人來滅火,而下官府中已備好美酒佳肴,望殿下賞臉不嫌棄陋室,去休息休息、壓壓驚才是。”同時也明白靈越身份不似普通奴婢,又朝她作揖,“貴人姑娘也該心疼殿下身子,萬望相勸啊。”
靈越則嫌惡捂住鼻子,繞到另一邊去,一個正眼也沒給他。
杜應:“……”
“不必了,正事要緊。”華清沉揮袖側過身,衣袍在風中輕揚,“淮延,既然縣大夫十分熱心,就把受傷的人全部留下,其餘的收拾整裝,我們連夜出城。”
“是。”裴淮延皮笑肉不笑瞥了杜應一眼,離去了。
聞言杜應急了,慌忙湊上前,“不妥啊不妥,殿下貴體重要,還是去府上修整才是啊。”
蠕動身軀被靈越亮劍攔下,鋒利劍刃一轉,光照在肥臉上。
杜應悚然,煞退好幾步,被仆役虛虛才扶住。
“殿下行事,需要縣大夫親自指點?”
杜應忙擺手,“下官不是這個意思。”
“靈越,好了。”華清沉似笑非笑,“杜大人心係朝廷,尤感天恩,相比定然會撫恤好傷亡百姓。”
“這是當然。”杜應還是不死心,“可殿下車馬受損嚴重,城中現下又馬匹稀缺,您就這般出城,下官定然憂心殿下安危,寢食難安惶惶不可終日啊。”
論語言藝術,靈越還未見過比眼前更詭話連篇、能張口就來的人,也算另一種形式的歎為觀止。
華清沉漫不經心,“本宮車馬傷亡如何,此刻連本宮的人都還未清點清楚,杜大人又怎知事態嚴重?”
“大火慘烈啊,馬廄就在後院中,下官就是胡亂揣測。”
“也不必揣測了。”華清沉看向他身後衙役,“本宮看縣大夫的這幾匹馬就很不錯。”
至此,杜應再也無話可說。
姊陽縣大夫一行人隻能站在城門口,空看著三殿下劫掠了他們馬車,搖搖晃晃出了城。
杜應一掃剛才憨傻蠢笨之態,冷聲問:“怎麼樣?”
方才一直磕頭的瘦子,頂著烏黑腫臉湊近,“死了。”
杜應冷笑,肥肉堆疊起五官快擰成一團了,“嗜血劍親傳弟子,果然名不虛傳啊,連尋常閣榜上有名的高手都能頃刻斬殺。”
“他們把宮裡指派的人全部留下了,說隻失火時,他帶的那幾個侍衛不小心弄傷的。”
杜應眯起眼睛,“將計就計,華沐……”
瘦子摸摸額頭,‘嘶’地一聲,“那女的也是個狠毒。”他心中根本不甘心,“姐夫,他們簡裝出行,而賑災款項據那邊消息說是走了另一條路,在姊陽地界他們再牛又能如何,強龍還壓不過地頭蛇,不如……”他比了個斬首姿勢。
怎料杜應一巴掌將他扇翻,瘦子跌在地下慘嚎,直喊姐夫我錯了。
杜應黑下臉,壓抑怒火:“豬狗不如的蠢貨!平日撈偏門玩女人我就不說你了,現在還敢打賑災款的主意!姬尋甸派來的大佛還在都華,我那日怎麼說的?”
瘦子坐在土裡,不太理解,“可是姐夫,難道就這麼安然無恙地放他們走了麼?上麵交代的任務怎麼辦?”
杜應輕蔑,恨鐵不成鋼地搖頭,“是福是禍難道你看不出來?上麵把我杜應當筏子,三殿下要死也絕不能死在我手裡,更不能死在姊陽地盤上,蠢貨你明白嗎?看好你的人,把他們的消息散出去,這件事就不能再沾。”
瘦子爬起來拍拍屁股上的灰,“是、是。”
杜應多看他一眼都嫌煩,轉身離開:“彆再讓我聽見你的蠢話!”
……
夜幕星辰,山野林間。
馬車行駛在官道上,裴淮延在外駕車,哼罵道,“醜態百出,愚蠢無比,若天底下都是這些東西在做官,那百姓還真是沒有出路了。”
“接著。”靈越從車廂內將劍丟給了他,“杜應可不是蠢貨,一個裝模作樣的小醜倒是不假。”
裴淮延雙眼在探路,沒有回頭,抬手卻接得穩穩當當。
拔劍銀光肆掠快速挽了個劍花,又利落插回劍鞘中。
“某種意義而言,王城下的縣大夫也能比數千公裡外的司徒權利更大,能穩坐這個位置的不會是蠢人,演這出拙劣戲碼隻是投名狀而已,他不是真想殺我。”
車廂內,月夜下的華清沉顯得蒼白無比。
“公子是不是不舒服?”
見他臉色不對,靈越急得半跪他身前,掌心不小心觸到他手背,驚道:“手怎麼這麼涼?”
車簾‘唰’地被掀開!
進來的裴淮延神色擔憂,“公子!是不是剛才在客棧裡催動內力了?”
他滿臉懊惱,“都怨我,早點殺了那小子才是。”這高傲少年還是第一次擺出這種神態。
“內力?”靈越驚疑,心下猜測隻怕和公子的病有關。
公子從小師承名家,劍法超群,重逢後身體羸弱,確實沒見他出過手了,沒想到這病影響竟如此之深。
裴淮延:“秦老不在,殿下千萬不能再用能力了。”
華清沉瞥了他一眼,聲音略沙啞,“聒噪,我心中有數,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