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寧碎舊匾額吃墨,月暫留新茶館生金(1 / 1)

白妹妹不想猜。

“我猜個什麼,偏像求你來的。”白持盈偏過頭,順著燭火曳瑟的光繼續縫著那冊子,不再理會一旁抿唇輕笑的辜筠玉。“還有,石當家的都說了,那石小四不過胡說一通,算不得數的。”

她語罷,隻見辜筠玉也未生氣,拿著把小剪子將那燭芯子修過兩下,好聲好氣道:“你總不肯告訴我名字,又不許我喊好妹妹,說出去旁人也是認你欺人幾分的。”

那火光霎時又亮了些,白持盈將要搭話,卻聽辜筠玉繼續瞎謅:“你若不喜歡這名字,不如我們起個旁的小字,也好平日裡喊你……”

見他得寸進尺又甚一步,白持盈連忙站起,伸手捂住他的嘴,直搖得那木桌子吱呀作響。

“起個甚麼!你、你這人真是……真是一通詭辯!”

見人真急得像個豎耳朵的兔子,辜筠玉見好就收,一手握著她伸出的腕子,一手將她差點散落的幾張書頁接住,理直氣壯端端而言:“那你說喊什麼?你說了我便聽著,絕不作悔。”

白持盈見他一番態勢,怎不知他已從方才巷口自己一番情態反應斷出那石小四所言是真——搪塞的話騙騙心思單純的石家姐妹可算數,卻騙不了眼前這個千年的狐狸。

若不是他現在真真失憶了,怕是早已經猜出自己是誰。

“你不是什麼都不記得了麼?問我名姓又何用?”白持盈揉揉方才被他握緊的腕子,其實這人並未用多少力氣,卻偏叫她覺得腕上異樣。

“這和這沒關係。”辜筠玉難得認真道。

那是有什麼旁的關係?

這話險險便要出口,叫白持盈咽了回去,字在唇舌處轉了一圈兒,白持盈才下定了決心似的,那樹枝子在土牆上劃出兩個其實不甚規整的字來。

“白持盈,‘持滿如不盈,有德者能卒’的持盈。”

順著昏昏的燭光,辜筠玉看清那兩個字後,卻什麼都沒說,隻輕輕歎了一口氣。

沒等到他回音兒,弄不清這人又在做什麼名堂,白持盈戳了他一把:“你又歎氣個甚麼?有話好好說。”

卻聽辜筠玉又歎了一口氣:“我該先給妹妹研個墨來,叫你寫紙上,好讓我以後張在榻前日日瞧。今兒這麼大的事兒,白叫這破牆強了風頭去,失策失策。”

他一番話落,果見白持盈將那樹枝子一扔,也不再縫本子了,隻恨恨瞧他一眼後,和著羞一股腦坐回了床|上。

她甫一坐下,便砸吧出些不對。

這下來總不得就息夜這一步了吧?

左瞧瞧,右瞧瞧,白持盈也瞧不出第二件兒能供她一個人在床|上|做的事兒,隻能心一橫衝著辜筠玉喊道:“你轉過去,我要更衣睡覺了。”

辜筠玉乖乖轉過去麵壁思過。

說是更衣,也不過是送了外頭的幾件子衣裳,白持盈很快就把那外衣放在一旁,將自己裹成一個卷兒縮回了被子裡。

好冷,暮冬的夜裡涼意是侵入骨筋的,白持盈手上凍瘡隱隱癢痛,她忍著不去動自己的手指,隻又往被子中央縮了縮。

聽得背後窸窸窣窣的動靜默了,辜筠玉順著那牆上那“持盈”二字虛虛隔空寫過一遍,問道:“我可以轉過去了嗎。”

沒人理他。

知曉這是好了,辜筠玉又等過些許時候,才悠悠轉過身去,將還散在桌上的書頁歸理好放在一處,熄滅燭火,翻身上床去。

將外衣脫過也與白持盈的一同放在角落,辜筠玉躺在床|上,神色微妙地瞧著那隆起的一團被褥,最後又笑意落下,冷冰冰的一麵觀音相。

月光從窗縫淌入,橫橫切過“持盈”那兩個不成規整形狀的字,恰在牆上照出一道光影來。

但未來得及瑩亮他眉間朱砂,便被窗外飄流的雲遮過,漸漸暗淡下去了。

“大小姐,你且留個門兒,當心著彆把自己悶暈過去。”

說罷,他伸手將被子頭放出一個口來,見白持盈蓬蓬一團青絲微動,最後伸出隻手來將他的胳膊拍了回去。

*

第二日侵晨白持盈醒過來時,隻覺得褥兒暖烘烘,被兒香噴噴,辜筠玉不知去向。

在床|上賴了一會子,窗外又放明了些,白持盈才不情不願地蹬腿翻身,從床|上迷迷瞪瞪坐了起來。

屋外已有雜聲,她換好衣裳,見門後又掛著件兒新的鬥篷,簇新的樣式,剛覺奇怪,便聽“吱呀”一聲,門叫人推開,辜筠玉捧著個碗走了進來。

他神色古怪地瞧了白持盈一眼,歎過一口氣,將那碗放在桌上,也沒再瞧著白持盈。

“他們新煮了丸子湯,還是熱的,你先嘗嘗,你還要餅絲我再給你拿去。彆在外頭與他們混著吃了,吃一嘴北風不說,還打嗝個不停。”

他話音剛落,屋外便傳來石小四“嗝嗝”的聲兒,石當家的罵過幾句“餓死鬼轉世”,聽著像是在給她拍背。

白持盈探頭,果見那碗中騰騰還冒著熱氣,先抬眸看了眼辜筠玉,心下不免覺著溫熱,便隻得先聲謝過,捧著那丸子湯吃了。

好燙。

辜筠玉坐在桌旁,還是那般神色古怪地瞧了她一眼,難得吞吐一二:“你……”

“嗯?”白持盈從碗裡抬頭看他,一雙眼睛裡滿是困惑。

“罷了,無妨。”辜筠玉收住了口,手指在桌上點過幾下,撐著臉望她。

白持盈將那丸子湯放下,拿帕子拭了拭嘴,疑惑道:“你怎生的話留個開頭又咽回去了,有說的你快快獎。”

“我說了你指定不高興。”辜筠玉狀似為難地彈了一下那碗沿。

白持盈當下警覺,生怕他又說個那些詭言,連連止住:“你還是休得講了。”

“無妨,你總有一天會自個兒察覺的。”辜筠玉微微斜過身子,便瞧著白持盈邊笑。

此話算是在白持盈心中埋下個醒,待出了門與石當家的商議如何拾掇這酒樓諸事時,也時不時神遊一二將心思飄到這上頭去。

“姑娘可要給咱們這地方換個名字?”石當家扛回那斷成兩半的牌匾,“哐嘡”一聲仍在地上。

白持盈走進了歪頭,才瞧清楚上麵是歪歪斜斜的“金玉堂”三個大字。

見她看了半天不曾出聲,石當家的有些緊張地搓搓手,試探著開口道:“這名字起的俗,當時是窮胡謅的,現下換一個恰好……”

卻不想這沉默了半晌的姑娘忽然“嘿”地一轉頭,輕拍了一把她的肩頭道:“我瞧著這名字甚好啊!響亮又順口!咱不換,就用這個。姐姐可有未折的新牌匾?”

石當家的思慮了半晌,摸摸下巴又摸摸小臂,苦惱喃喃道:“好像沒有……不過柴房又大小差不多的木板,可能使得?”

“使得的。”白持盈見石當家的往柴房裡尋木板去了,便俯下身摸了摸那斷掉的牌匾,竟手感奇特,冬日裡也觸之溫熱。

它將那牌匾翻過個麵兒來,竟發現背麵比之正麵精致貴氣許多,上麵鏤刻著幾個起勢蒼勁的行楷,因為時日久了又常在暗麵,很是字跡模糊。白持盈費力將那兩塊兒破匾拚到一塊兒,辨彆了半晌,才發現是“齊王府”三個大字。

她一驚,趕忙將那牌匾又翻過過去,心頭卻砰砰直跳,轉頭望著石當家忙碌尋東西的背影,不免有些後悔自己唐突。

這兒怎的會有齊王府大門的牌匾!

一旁許久未吭聲的辜筠玉忽然握住了她的手,看著那又露出“金玉堂”三個歪歪扭扭大字的板子,也覺著不對,便沉聲問道:“齊王府……是什麼?”

“沒什麼的,不甚重要。”白持盈很顯然不想繼續這個話題,隻搪塞了辜筠玉一句。

有些話可不興多說。

辜筠玉何等聰明,哪裡聽不出白持盈話外之意,隻點點頭也不作聲了。

石當家的找了那板子出來,很是高興的模樣,一張蜜黃的臉此時也因快活而泛出些紅暈來,倒是顯得比一般嚴肅模樣多了幾分生趣。

“這個如何?”她俯身小心將那板子放到地上,拍拍衣袖上的灰塵,叉腰問道。

“很可以!就這個罷!”白持盈戳戳辜筠玉的腰窩,笑意盈盈道:“好哥哥,幫我研個墨去吧。”

她身上正披著那件簇新的月白鬥篷,顯得人在蒼白僻冷的冬天更像是一隻靈巧的雪兔子。

辜筠玉站在書桌前幫她研墨時,想著姑娘溜圓的一雙眼睛,不覺輕笑。而後他忽然頓下來,心中欣喜被劇烈的陌生感覺覆蓋。

他腦中一片空白,卻有一個無形的聲音告訴他,你不應當這樣。

*

洛陽城裡那門庭蕭瑟的茶館“金玉堂”重新開張了。

它開張這天,小小的門店外頭客人是比肩疊跡,不可細數。

隻因這茶館有三絕。

一是門頭的匾。話說這牌匾其實並不精巧,更不氣派,一塊兒普普通通的木匾,卻引來洛陽城許多愛筆好墨者紛紛行來觀看。隻因這新書的“金玉堂”二字,鐵畫銀鉤,容與風流,人言之頗有前朝太師許明公風采。

二是彆樣的酒。聽洛陽城最愛品酒的老漢說,十幾年了,他竟再未品到過如此甘甜宜人的清酒,叫人酌之如入雲山花果之境,好不暢快!且這茶館的酒每日裡隻供二十壇,來後了便隻能就著白水瓜子聽書。

三是講書的人。這茶館老板據說是耗費了一聲的積蓄,請來了那日在聽月小築風采灼人的小姐,她隻在豔陽最好的冬天,細雨最密的夏天,桃花最灼的春天,碩果最累的秋天出來一講奇書,若恰巧過路碰見了,那是走了個大好的運!

更重要的是,無論你是富若範翁再世,還是貧如顏生枕草,不分身份貴賤高低,都能來聽書——貴隻貴在那百花釀和提字上。

金玉堂奇,奇在這茶館不如往俗,沒有門檻。

“哎呦!你開頭說這百花釀買那些個銀子,我還嚇了一跳,說著這麼貴的舊,怎會有人來買?可是不曾想,這麼叫人半真半假的一說,倒成了個金餑餑了!”

石當家的在櫃台前拿著算盤劈裡啪啦算著這次講書得來的銀子,笑得嘴都呲大了幾分。

白持盈拿著把銀浪暗紋的扇子左右端詳著,邊思考怎樣提字得當些,邊回道:“老伯的酒本就不比旁的差,況且如今專供給咱們,旁人買不到,自然物以稀為貴起來。”

“你說的那些個什麼公主小姐啊的,是真是假?”石小四依靠在新買的櫃台上,摸著那嶄新烏黑的台麵,嘖嘖稱奇。

“七分真三分假吧,得講些百姓們愛聽又有用的。”

“那新都公主後來真又嫁給那單於的孫子啦?”

“真的呀,他們後來還生了二子二女呢。那長子如今是新都的大單於。”

“哎呀,那這分明是十分真!真厲害,她還在西域各國中間跟博望侯一般遊說眾小國依漢抗蠻呢,真像那從前春秋戰國時的縱橫家,一言以定天下!”石小四最近跟著白持盈念了不少書,滿腦子的之乎者也論道春秋。

白持盈一拍她腦瓜,笑道:“你今兒練字了嗎?”

石小四聽了這話,立時“哈呀”一聲跑回了自己那屋,留下石當家的在原地連連搖頭,嘴裡念叨著“不成器”三個字。

終於想好了將字提在哪兒,白持盈滿意地將那素扇看了又看,轉頭想喊辜筠玉,卻發覺不知喊他什麼好。

“那小子怎的取個墨取睡著了嗎?”石當家也估摸著辜筠玉早該出來了,卻還不見人影,心下奇怪。

屋中恰傳來“哐當”一聲。

白持盈心中一緊,趕忙放下手中的折扇,往屋中走去。

一推門,果見辜筠玉臉色慘白昏倒在地,桌上硯台滾落到床邊,濺起點滴墨色。

那桌上正是白持盈前幾天收起來的,那方刻了“齊王府”字樣的匾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