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令宜也跟她說過差不多的話。
心軟是成不了事的。
他們都是你害死的!
鄭魚頭埋得更加低了,心仿若掉到了冰窖裡,失去了跳動的力氣。
是她害的,都是她!
氣氛凝固。
沈弘但見她如此,也並未安慰什麼,隻是改了個口,說道:“說來這好像是我第二次救夫人你了呢,救命之恩,以身相許怎麼樣?”
鄭魚:“什麼?”
突然的話叫鄭魚從失措中回神,她抬起頭,一雙水亮的大眼睛看向他,眼裡寫滿了震驚和疑惑。
沈弘淡淡然解釋道:“彭城王府缺一個當家做主的女主人,夫人重情義,不適於在這紛亂的世道生存,不過做過王後,也算有些管家經驗,這般,你我合作,孤坐鎮前線,你幫孤穩定後方。”
他這是等於全盤否定了自己的所有價值。
自己重活一次,也不過是隻能居於後宅,需要旁人保護的內宅婦人。
這讓鄭魚有些生氣。
她抽回手,麵上變得冷厲,站起來,怒聲道:“殿下的救命之恩,崔氏沒齒難忘,可這並非代表殿下可以隨意的折辱我!”
鄭魚是越想那火氣噌噌噌往上湧,又添了一句:“世間男子多如此,什麼救命之恩,以身相許,不論是誰救的誰,總覺得將她帶回府上,再好的,給一個名分,便是莫大的恩惠,他們熱衷於拯救人出火海,卻又將她困於後宅,可卻從沒問過女子的意思,或與她本身,再或與男人家中姬妾,縱使殿下心中有良人,卻到底也是世俗之人,不能完全免了俗去。”
沈弘心中有個求而不得的人,據綠杳和紅藥說,是當世難得一見的美人,可惜兩人生不逢時,那女子早已嫁作他人婦,二人終究沒有結果。
他是個癡情人,為這沒結果的感情做了未亡人守了節,至今未曾娶妻納妾,那臥房之側,聽說還放有那美人的畫像,是其親手所繪,沈弘愛護得緊,不叫人沾染半分。
可如今看來,也不過爾爾罷。
……
“殿下走吧,我身體乏了,想歇下了!”鄭魚下了逐客令。
沈弘也不惱,麵上依然掛著那淺淡慵懶的笑,他看了她肩膀上的傷一眼,道:“孤去將紅藥喚過來給你換藥。”
鄭魚轉身,不作理會。
因著這一出,鄭魚三五日未曾出過東苑的門,也未搭理過沈弘,他也沒再來過。
其實她有什麼資格鬨脾氣,就是在禁中,她跟謝衡是名正言順的夫妻,一旦遇到不如意之處,生了矛盾,也多是她低頭服軟。
寄人籬下,就是這一點不好。
做帝王妻或者平民婦,若手中不能有自己的權力,大多並無分彆。
既然如此,為何她不能夠自己……掌權呢?
這個想法叫鄭魚嚇了一跳,這是她從未想過的一條路,可是越是深想,她頭腦興奮極了,好像全身的血液都沸騰了起來。
對!
她不用靠彆人,便是自己,也可以!
……
鄭魚打定主意,便思忱起離開的事,她的傷在這幾日休養,已經好不少,待再過些時日,便可痊愈,到時候……
她先去找九安。
知道她沒死,鄭魚是一定要尋回她的,尋回之後,將那些還尚在的死士全部召回再分配,這將是她掌權的第一步……
鄭魚正想著,一個女侍走了進來,她將一封書簡遞給她。
“淑女,殿下的信件。”
同在一個屋簷下,怎還弄得這般麻煩,鄭魚接過,隻見裡邊筆走龍蛇的飄逸文字寫著:“今夜戌時,湖心亭一敘。”
做什麼?
搞得這般神秘?
鄭魚蹙眉,回道:“知道了,告訴你家殿下,我會準時赴約的。”
沈弘是這院子的主人,並且確實救了她兩次,不論那話落在她心上有多麼不舒服,還是要保持一定的體麵。
更何況,若是將來她真起事……多一個朋友,也比多一個敵人要好。
……
日近戌時,鄭魚簡單梳洗一番,換上了一套明黃的金繡牡丹直裾褥紗裙,用一根同色係的發帶隨手將一頭烏發攏到身後,便出了門。
她到的時候,沈弘早已經在了。
湖心亭上,春日殘荷綴影,兩岸楊柳垂條,掀起一陣水波蕩漾。
人在那水麵之中,輕紗幔帳搖曳,瞧不起麵容,隻大概分辨出了一個輪廓。
他跪坐著,背挺得筆直,有條不紊的在煮著茶,隔而遠望,也不禁感歎,沈弘確實當得起那一句:“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夫人既然來了,那便過來罷。”湖心上的人淡淡開口。
鄭魚不知他今日相邀何意,但事已至此,深呼吸一口氣,還是走了過去。
“殿下。”
她俯身拜禮,沈弘指了一下對麵的位置,道:“夫人不必拘禮,坐吧。”
“是。”
鄭魚坐下,沈弘將酒推到她麵前,道:“前兩日孤失言,叫夫人憔悴,實本王的過錯,特備薄酒一杯,還請夫人笑納,勿要與孤一般見識。”
“殿下今日大費周章邀我前來,就為了這事?”
鄭魚不認為沈弘會這般無聊,像這種事,傳個口信,給個台階,她自然也會跟著順下,就饒是不給,自己也說不得什麼。
“不全儘然。”沈弘說:“隻是孤有些私心,想同夫人單獨坐一會兒罷。”
鄭魚:“……”
他總是愛說些惹人遐思的話,可這其中幾分真假,怕是隻有他自己清楚,鄭魚也是萬萬不敢多生猜測的。
沈弘見她不搭這一茬,換了話頭,道:“前兩日你托我調查的事有了些眉目。”
“如何!”鄭魚急問,人差點沒從座上跳起來。
沈弘麵色沉下去,心想,我好好的人在你麵前,不關心一句,倒是那些不相乾的,熱情得緊。
鄭魚自不知他在想什麼,隻是想到荀木跟陳鋒,他們到底是為救她才如此,如真出什麼事……
她是萬萬不能原諒自己的。
這般想,見他不答,鄭魚不由又多問了一句。
沈弘還是沒有言語,冷哼一聲,酸言酸語道:“夫人對那些男人,倒是關心得緊啊!”
額……
這似乎,也跟他沒什麼關係吧?
他這火來得好莫名其妙,鄭魚無語,卻是好聲低語解釋:“荀木陳鋒皆因我如此,若他們出事,我實在良心難安罷。”
沈弘對這個解釋並不滿意,他道:“那荀木是死士,死士為護主而亡,是理所應當的,至於那個士曹,即是他自願選擇相幫,代價也該心中有數,怨不得旁人。”
他再一次提醒:“夫人,好人在這個世道,是活不下去的。”
鄭魚何嘗不知這一點,隻是她實在做不到……
罷了!
沈弘無奈,道:“荀木當日跳入金明池中,但之後並未被人找到,也未聽說附近有相關案子,想來已是脫身,那陳鋒無事,他是漢亭侯的人,當日不過借調而已,漢亭侯想立這個功,自會保了他。”
“呼!”
鄭魚長鬆一口氣,都無事,還行!
沈弘見她眉宇舒展,也不禁會心一笑,又告知了她另一件事:“據我彭城的密探回複,九安縣主如今在北川。”
“什麼?”
“當日九安縣主攜府兵進宮被抓,謝衡賜了死罪,不過有門客代了她,偷梁換柱救了人,救她的,你識得的。”
“誰?”
“杜煥生,杜先生。”
杜煥生是平昭十年的孝廉禦史,不過後來被張讓給貶謫到了徐縣,再後來碰上兵荒馬亂,便隱世不出。
謝衡說他是個能人,想讓他為自己所用,可幾次三番派人去請,都無果。
鄭魚無奈,不想看他為此煩憂,自請幫忙,九安知曉這件事,硬是要跟她一塊過去,鄭魚磨不過她,答應下來。
兩人在那山上待了有近半年,才終於勉強讓人鬆口回王城,不過杜煥生已對王權失望,並不太願意入朝為官,或者說,他對謝衡這個“明君”還在考察中。
於是便以先生的名義在九安府上住下來,教養她禮儀學識。
再後來,後宮多規矩,她少見於人,多是九安跟她交涉杜煥生的事。
她說先生告訴她,可以想培養自己的勢力,以保護想保護的人。
她覺得杜煥生說得有理,想這麼做。
如今的九安已經不是八九年前那個不過半人高的孩童,她有自己的想法手段,鄭魚不想太局限她,就放任人去了。
養府兵,收幕僚門客,都是得到她允許的,隻是未曾想到有朝一日,這會成了害死人的刀。
聽聞此,鄭魚仰頭哀呼告道:“先生大義!”
晚風徐徐,斜月高懸,蛙聲一片。
倒是難得浮生半日閒。
沈弘瞧著這月色這景,抿了一口酒,忽感歎起來:“夫人如此重情義,相乾不相乾的,皆能牽動你一番思緒,也不知它日孤若在戰場上不幸而亡,能否換夫人一滴眼淚。”
“呸呸呸!”鄭魚急急啐了好幾口。
他話頭轉得太快了,鄭魚甚至來不及反應,一切的行為皆是出於本心。
“彆胡說八道,什麼死不死的,多晦氣。”
鄭魚死過一回,知曉那死亡是何模樣,太難受了,是天地陷入一片虛空昏暗之中,分明好像最親近的人呼喚著你,可你卻怎麼也觸摸不到她……
那一刻,所有的力氣好像已經全然被抽空。
太孤獨無力了。
她不喜歡這種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