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衡呢,叫他來見我!”
時月隆冬。
雪下了一整夜,天地雪白,整個王城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隻有東直門過去,聽到一陣吵吵嚷嚷的聲音。
動靜很大,隔著長長的甬道也能聽得到那聲兒在回轉,是撕裂沙啞的,破碎又可憐。
這處是廢後崔令宜的院子。
三個月前,新帝將她幽禁,從此宮門就落了鎖,除了兩個看守的侍衛還有一個照顧起居的老嬤嬤,幾乎無人踏足。
開始也算平靜,從不聽人鬨什麼,不知近日是怎麼著,頻繁折騰起來,隔三差五總能聽到這樣淒厲的聲音傳來。
“也是可憐,聽說這位娘娘還是陪著陛下吃苦過來的呢。”
一小宮女道:“吃苦有什麼用,這世道,哪個沒吃苦,還是得有個好家世,你看像鄭美人,沒陪陛下吃過苦,如今還不是在宮中過得滋潤,我聽說啊……”
她湊到人耳邊小聲言語了一句,那小宮娥睜大了眼睛,“不會吧,那……”
人同情的看向聲音來源方向。
“反正啊,大抵裡邊那位,是沒有機會再出來咯。”
“叫你們掃一下雪,不好好做事,在嘀嘀咕咕什麼!”
突然的聲響嚇了兩人一跳,見是秦嬤嬤鬆了一口氣,道:“我們在說含章院那位呢。”
秦嬤嬤冷下臉,“大膽,貴人的事,豈是你們可以議論的,話這麼多,你們有幾個腦袋!”
“反正也沒人……”
秦嬤嬤不吭聲,黑沉的臉讓兩人意識到她真的生氣,再和善的人,鬨起來也有幾分唬人,二人不再說話,噤了聲,過了會兒道:“我們知錯了。”
“下不為例。”
隨著這一句話,東直門長巷偏角的聲音徹底消散,隻有含章院那裡,還時不時傳來聲響,是沙啞的,高昂的,激動而語無倫次的。
……
崔令宜站在門口,隔著一扇黑漆雕花木門對著門外喊,她病了有三個多月,聲音也變得虛弱粗嘎,難聽至極,可人顧不得這些,隻一個勁兒的嚎著,要麼讓她出去,要麼叫謝衡來見她!
可惜,門口站樁的守衛如同沒有心跳搏動的傀儡人,隻會遵從著木偶師的特地指令,執行一成不變的命令。
攔著她,將她困在這個繁華卻破敗腐朽的宮殿裡。
所以他們連動都沒有動一下,甚至連個眼神都沒有給她。
“彆喊了,省點力氣吧,他們不會放你出去的。”
身後。
一穿著華貴的老嫗拿過一件淺藍色狐皮鬥篷過來給她披上,視線落到她的腳邊,瑩白的腳此刻光禿禿的裸露在外,變得通紅,原本還是圓潤小巧的模樣,可入了冬,又病了這麼些時日,人瘦得沒了人樣,這腳更是,這會兒瘦瘦巴巴的,乾癟得上邊的青筋紋路,連這成片的霜紅都沒有遮住。
“那就讓謝衡來見我!”
崔令宜提劍的手發顫,甩開那給她披衣服的手,不等人開口,先一步道:“我知道,你能出去,你能找到他!”
吳嬤嬤是謝家的舊人,自謝衡幼時便在謝家伺候,當年討伐奸臣張讓鬥爭失敗,謝家也被牽連其中,她跟謝衡被迫流亡逃竄幽州,投靠當時的幽州刺史劉用,她本也是跟著一塊過去的,隻是中途遇山匪作祟,一時失散。
本以為那世道紛亂,她早已不在人世,可謝衡登上高位後,她卻主動上了門。
為顯皇恩和仁義,謝衡留人在身邊奉養,尊為華雲夫人,她的孩子吳鬆也子憑母貴,被封為漢亭侯,享爵位俸祿。
登位三年,謝衡坐這個位置日漸穩固,可人卻越發的剛愎自用,聽不進去任何意見。
日前。
謝衡因為鄭美人的一句話,竟然對當初的幽州軍將領,現在的司隸校尉李肅下手,卸了他的職權,抄了人的家。
崔令宜因此與他大吵了一架。
當日暮夜時分,謝衡拂袖離去,她就被禁足在了這裡,身邊熟悉的宮人,也皆一一被換掉。
吳嬤嬤。
不對,該是稱華雲夫人了。
她就是在這時,常住進了含章院,照顧她的飲食起居。
說是照顧,其實更多起於一個監視和說客的作用。
崔令宜知道,每日這裡的情況,她都會報備於謝衡。
吳嬤嬤抿唇,遲疑片刻,道:“您先進去再說。”
崔令宜被她半是攙扶,半是拉扯的進了屋,一股濃鬱的藥湯味兒傳來。
自謝衡以她犯了瘋症將人禁足,她似乎也是真的病了,從前在外遊走奔波一整日都不曾覺得累的人竟時常覺得困倦無比,尤其是進入冬天後,更是纏綿床榻起不來,那內裡虛空,是吃了多少藥進去,也不見有片刻好轉。
吳嬤嬤攙著她坐下,拾過那木架上的帕子,給她拭去腳底的塵土,扯過那溫暖的狐裘蓋於她身上,將剛煮好的藥湯遞給她。
“不喝了。”崔令宜將藥撥到一旁,“你知曉症結在哪兒,喝藥是沒用的,去叫他來見我。”
她說話間,一口氣有些提不上來,咳了好幾聲。
“罷了。”
吳嬤嬤將藥湯二次放下,輕拍著她的背幫她順氣,待人好轉些,道:“我可以去幫你轉達,但是陛下是否會來,我不作擔保。”
崔令宜擺擺手,不搭話,讓人趕緊去。
她今天的眼皮子一直跳,心裡極為不安,比前幾日更甚……
她真的坐不住了,迫切的想知道,外邊……到底怎麼樣了。
……
吳嬤嬤抬步出去,崔令宜看著那還在冒著熱氣的藥,再次下了床。
她沒有喝,隻是端過它,走到廊下的一棵梅子樹前,將它倒了下去。
皚皚白雪覆著的塵土經過熱湯的澆灌,頃刻間化開,露出了本來的顏色,是帶著些青色的黑土。
這黑土和梅子樹都生於幽州,屬於地方特有。
當初,崔令宜就是靠著這梅子作酒搭上幽州刺史夫人的線,才讓二人在那裡生根,後有今時今日。
入主王都後,崔令宜為念著在幽州的生活,也為了提醒自己,今日一切得來不易,特意叫人帶了這黑土,還有這梅子樹,在含章院栽上。
初始那兩年,天下未定,仍有許多人擁護舊王室,常有不平事發生,兩人是忙得一日接著一日,連眼都合不上,也不敢合上,就生怕那一日閉上眼睛,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於是閒時,他們就會坐在這梅子樹下吃酒飲茶……
她喜歡釀酒,什麼東西在她這裡,最後都能成為一壇香味醇厚的酒。
謝衡曾經誇她是天下間最好的釀酒師,有她在的時候,旁的酒,他都是瞧不上的。
隻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兩人暢飲閒聊這樣溫馨日常的景象已經很少見,甚至沒有了。
崔令宜真的記不太清了。
……
吳嬤嬤去了很長時間,直至日落,她都不見人回來,但見來的,隻是一個不速之客。
“妹妹看上去似乎並不太好?”
女人的目光落到她臉上,關懷的話語,然那麵上卻是藏不住的得意。
她道:“陛下不會過來了,你該清楚,這些時日,你的情況,華雲夫人都會告知他,要來他早就來了,何必等到今日?”
崔令宜上下掃了人一眼,她穿著一身綺羅襦裙,頭發盤起,自然的垂散於身後,是非常常見的樣式,不常見的,是她頭上那一頂發冠,做工複雜而精細,珠翠不絕,尤其是那猶如鴿子蛋般大的紅寶石耀眼得刺目。
她撇嘴,譏諷道:“看來踩著李肅一家的鮮血,讓你過得十分滋潤。”
鄭美人手摩挲了一下腕間的白玉環,不疾不徐道:“妹妹是說笑了,什麼踩著鮮血,那李肅擁兵自重,仗著自己的權位,竟然敢對皇妃不敬,自是該死。“
“我呸!”她忍不住啐了一口,蒼白的臉色因為起伏的情緒漲得通紅,那華裳之下,胸口劇烈波動,咳嗽聲不止,女人的眸中閃過一絲異色,刹那間又恢複稀鬆平常。
“我知道你不信,可這件事,信不信,並不那麼重要,這昌都隻有一個掌權者,陛下不可能容第二個人越過他去,你該清楚。”
“你做不到,他不肯臟了手的事,隻能我來而已。”
一雙塗著蔻丹的玉手慢慢靠近,指在她的心口上,一字一句道:“鄭魚,其實真正害死他的人,是你。”
鄭美人道:“你什麼都沒有,給不了他如今想要的支持,卻還死守著這個地方不肯讓出,他們……都是代你死的。”
許久未曾被人喚過的名字從女人口中徐徐吐出,揭開了崔令宜塵封已久的記憶。
她不叫崔令宜。
她是鄭魚。
一個不知其父,也不知母親是誰的孤兒。
有個好心的老者在河邊撿到了她,瞧著可憐,將她接回去養,並為她取了姓名,喚作鄭魚。
因為人撿到她時,身側有百魚環伺,攘其而來。
老者是個釀酒師,生平最大的喜好,便是裝上二兩好酒,提著漁具去河邊釣魚,一待就是一整天。
他無兒無女,也沒有旁的紅顏知己,收養了鄭魚後,這一成不變的生活,才有些許改變。
父女二人相依為命,在這天道傾頹的亂世中艱難求存。
十歲那年,一群人找到了他們,於是鄭魚跟著他,來到了崔家。
崔家極其的大,尤為漂亮,還有好多之前她見都沒有見過的吃食,到了崔宅後,日子可是比過去好過多了。
年幼的人還不知道這將是她人生境遇的轉折,她沉寂於崔府的豪華富碩之中,直到有一天,她找不到鄭老爹了。
她著急,恐懼,赤著腳在宅子裡打轉,可怎麼也走不出去,也找不著人。
再知道鄭老爹的消息,是崔複告訴她,人沒了。
本來好不容易有個父親的她,再一次變成了孤兒。
崔複說:“鄭君為正道獻身,死得其所,你放心,你便安心住在這兒,我定將你當親生閨女兒一般看。”
確實是當了親生的。
先帝寵幸宦官,弄得民不聊生,王室衰微,各地勢力一夕崛起,紛紛起取而代之的心,天下割據,作為旁係的謝家,已經不再占據優勢,不被看重,過去談好的親事成了懸在崔家頭上的一把刀,崔令宜不願,崔家父母也不舍,於是……她這個“親生”就被獻了出去。
那一年的鄭魚模糊記得,她十五歲,被人如同收拾包袱一般,盛裝打扮著,代替眼前這個人,以崔令宜的身份,進了謝家的門楣。
可沒有過多久,謝家就因為宦官張讓的一句話跟謀逆搭上關係,被抄了家,她跟謝衡,是在謝家所有人的血上拚命跑出來的。
兩個人說來,也勉強算得上是年少的患難夫妻。
不過這患難夫妻,到底是隻能共患難,難富貴。
他登上高位,她就失去了利用價值,存在不過是提醒他過去的屈辱而已。
這個位置……成了要她和身邊人命的刀。
鄭魚抬頭望著崔令宜。
崔令宜絲毫不避諱她的目光,隻是淡淡然道:“鄭魚,你太過高估你自己了,以為靠著所謂的情誼,真能做到護著所有人,安安穩穩過一生嗎?”
“或許你還不知道吧,九安縣主死了,她也是因為你死的,她跟你一樣的倔,為了你,帶人逼宮,被陛下卸了權,今日斬首於午門前。”
“噗!”
腥甜黏膩的東西從她喉口溢出,鄭魚轟然倒塌落地,今晨醒來的所有不安,在這一刻終於有了解釋。
崔令宜立身站著,居高臨下,有些倨傲的看著狼狽倒在地的人,冷漠道:“今日告知你這些,算我還了你當年代嫁的恩,往後,我們互不相欠了。”
她從寬大的袖袍中取出一個白色的瓷瓶,放在桌子上,道:“這是千機散,見血封喉,沒有任何痛苦,你看著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