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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朝朝已經確定了來人是誰,卻不是憑著他的嗓音,而是根據魏雲瀾對他的稱呼。
他們魏家人,眼睛都是長在頭頂的。
或許魏雲瀾有很多表叔,但能夠讓他當眾喚出來的,整個汴京城,也就隻有褚羨一個人。
於江朝朝而言,這個時期的褚羨是無比陌生的。
她更熟悉的,是經曆過世事之後,無論是性情還是聲音都越發內斂的褚羨。
所以,單聽聲音,她並不能確定那個人就是褚羨。
江朝朝一直以為,她和褚羨第一次產生交集,是在魏雲瀾去江府提親那日。他以魏雲瀾長輩的身份,作為陪客去到江府。
卻沒想到,早在她入城的第一日,他就曾策馬從她身邊經過。
和這一次不同的是,上一世,她與浣珠安分守己,滿心都在為病體和對汴京新生活的擔憂,不曾像今天這樣,時刻關注著前方的動靜。
自然而然,她也就錯過了褚羨。
紛雜的情緒一瞬間襲來,鋪天蓋地,江朝朝感覺自己整個鼻腔都是酸的,耳畔也全都是嗡鳴聲,連呼吸都帶著幾分急促。
“小姐,你怎麼了?”
浣珠察覺到不對,掌心覆上她的雙手,卻是一片冰涼。
江朝朝還在愣神,浣珠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低喚了聲:“小姐?”
“嗯?”江朝朝回神,杏眸裡浮起的一抹水汽讓她連浣珠的神情都看不真切。
“小姐是想起什麼傷心事了嗎?怎麼還哭了?”浣珠有點心焦。她搞不明白,明明前一刻還好好的人,說哭就哭了。
“不是傷心,是開心。”
江朝朝衝她笑笑,抬手把淚珠抹去,動作很是隨意。
她原本還在為那麼晚才和褚羨有了交集而遺憾,轉眼間,褚羨竟真的出現在了她的身邊。
一想到褚羨就在不遠處,她就很興奮,從心底裡感到滿足。
如今,她和他一樣,是活生生的人,隻要掀開車簾,就能夠真真切切讓他看見。而不是像上一世她死後那樣,她飄在半空,能夠看到任何人。但任何都不能感受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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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
麵對褚羨投過來的審視意味十足的目光,魏雲瀾心中駭然。
關於和江家小姐初次相遇的細節,在茶樓等待的這幾天,他不知在腦海裡預想了多少遍。
就連在馬車前摔倒的動作,都是好幾個小廝摔了無數次後,選出來了一個相對來說顯得自然、真實又不會受傷的姿勢。
他預想無數突發情況,也準備了好幾種解決方案,卻獨獨沒有想到,他竟然會在這種肮臟混亂到無法落腳的貧民窟裡遇到熟悉的人。
熟悉的人也便罷了,偏偏還是個比他要年長一些的長輩。長輩也便罷了,偏偏是褚羨這個冷心冷情、又一根筋不知變通的人。
如果是同輩,他三言兩語就可以把人給打發走。
可他不能這麼對褚羨。
雖然,單從血緣關係上論,兩人早已經出了五服。按照輩分細算的話,褚羨也隻能算是他的一個遠房表叔,不是什麼親近的關係。
但他這位表叔,年少時便跟著聖上一起征戰四方,屍山血海裡殺出來的,不僅有著從龍之功,更是深受聖上愛重。
聖上登基後,雖然沒有授他很高的官位,隻是給了他一個羽林衛中郎將的職位,但他卻是滿朝文武中唯一一個可以佩刀上殿的臣子。
所以,儘管他隻是禁軍二十四衛所之一的羽林衛中郎將,卻不敢有人輕視他。
滿汴京城,誰人不知褚中郎的名號。
也正是如此,魏雲瀾才想不明白,像褚羨如今這樣的身份,怎麼動不動還喜歡往貧民區跑。
還是說,他是帶著禦令前來接人的?
這一念頭剛起,他就被驚出一身冷汗。
褚羨是聖上的心腹,他知道了,聖上也就知道了。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魏家怕是很快就要大禍臨頭了。
轉瞬,他又把這一念頭給否掉。
如果真是奉了禦令前來,那必定不會是一人一騎。
而且,就如今的情況來看,江家小女明麵上可還是江宗文的女兒,就算皇上要給她身份,也不可能是現在。
他穩了穩心神,忽略褚羨眸中的尖銳,回答他剛才的問題。
“我母親前兩日念叨著想吃老鋪子裡的茶點心,太學裡的同窗同我推薦了這家茶樓。”
全程,褚羨都沒有從馬背上下來,聽魏雲瀾說話時也是麵無表情,輕垂眼簾,讓人看不出情緒。又因為坐在馬背上,居高臨下,莫名給人一種威懾感。
魏雲瀾也隻是強行裝作不在意。
實際上,他的精神高度緊繃,說的每個字,都是斟酌再三才脫口,生怕行差踏錯,惹上大麻煩。
“是我行事太過魯莽,從鋪子出來時沒有看路,差點撞上江府的馬車,白白浪費了兩包茶點心不說,還讓江少卿的家眷受到了驚嚇。”
說這句話時,魏雲瀾神色懊惱,卻在不經意間,把‘江府’和‘江少卿家眷’這兩個字吐得極重。
前段時間,自澶州城擢升上來的大理寺少卿一度成為汴京官場的話題。
就連暫時沒有官位傍身的魏雲瀾都聽到了些許風聲,更彆提身為皇上心腹的褚中郎了。
果然,聽了魏雲瀾的話,褚羨微微抬眸,瞥了一眼站在他身後的女子。
江唯一直在默默關注著兩人的對話,她雖然不知道褚中郎是個多大的官,但是從魏雲瀾對男人的態度上,就知道是個極其尊貴的。
最重要的,她聽見魏雲瀾喚他表叔。魏雲瀾的身世已然是那樣高貴,那他的表叔自然也不是普通人。
見他把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江唯連忙上前,走到魏雲瀾身側,自報家門:“褚中郎安好,小女江唯。”
魏雲瀾也跟著補充了句:“表叔,這位就是大理寺江少卿的愛女。今日,恰逢江少卿的家眷入城,後麵的馬車和隨行的小廝也全部都是江府的人。”
褚羨嗯了一聲,抬眸,把視線從江唯身上挪開,轉而去看後麵的馬車和小廝。
魏雲瀾看著他的反應,下意識挑了挑眉。
他這位表叔,對江唯和對其他陌生人是一樣的反應,連眼神都不肯多在她身上停留一分。
想來,褚羨應是不知道長公主的子嗣生活在江家這件事情。
不然,他不會、也不應該是這樣的態度。
原本,魏家的人得到這個消息後,一度猜想過長公主的唯一的女兒日後的歸屬問題。
聖上和景潤長公主姐弟情深,依著聖上的性子,定然不會隻封一個縣主,最低也是郡主。待小郡主到了年齡,應該會被聖上指婚給他信得過的心腹或者是文采斐然的文臣。
譬如,被聖上試為心腹的褚中郎。
譬如,去歲的探花郎王晉,容貌端正,文采也好。
...
或者是其他的世家公子。
但真的到了那時,他們魏家絕對不占優勢,甚至是直接被聖上忽視掉。
所以,他們才冒險為自己謀劃。
魏雲瀾篤定,眼前這個行事穩妥、又不失細心的江唯,就是長公主的子嗣。他寧願認為褚羨對這件事情毫不知情,也沒有懷疑過魏太妃傳出來的消息是否屬實。
是以,褚羨高高在上也好。他那樣的人,往往是閨閣女子最害怕的模樣,也就少了一絲競爭力。
可褚羨沒有真的離開,魏雲瀾便不敢放鬆警惕。
眼看著褚羨扯了扯韁繩,膝蓋在馬肚子上輕磕了一下,順著車隊緩步往城門口的方向而去。
他又問了句:“表叔這是要出城嗎?”
“方才在宮門口,隱約看到穿雲箭升起,本想去看看怎麼回事,卻恰巧遇到了你們。”話說到一半的時候,他又一次扯緊了韁繩,像是意識到什麼,轉過頭去看魏雲瀾。
眼神莫名,魏雲瀾的呼吸也跟著一滯。他沒有想到,褚羨竟然是被那支穿雲箭的動靜給引來的。
他就是擔心穿雲箭鬨出的動靜太大,所以特意讓工匠把裡麵的成分給減半了。
按理說,聲音不該傳到宮裡。
可偏偏,被他給瞧見了。好在那支穿雲箭是巡檢司的兵士家裡的小侄子放的,就算是真的查到,也可用稚子貪玩遮掩過去。
“穿雲箭?我沒有注意到,許是周邊的孩童貪玩才鬨出來的動靜。”
褚羨的視線幾乎要將他穿透,魏雲瀾強顏歡笑說道:“既然表叔要忙,那我們便不打擾了。”
“嗯,既沒有傷亡,你們也都各自散去吧,莫要堵了路。”說完,褚羨轉過頭,拽了下韁繩。
魏雲瀾原本是打算等目送褚羨離開後再與江唯寒暄兩句的,可褚羨似乎又不著急往城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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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蹄聲漸近,江朝朝似乎連怎麼呼吸都忘了。
這一刻,她心裡隻有一個念頭:這一回,她不想像上一世那樣,任由褚羨從她身邊走過。
意識到這一點,江朝朝忽然有了動作。
她正準備掀開車簾,馬蹄聲忽然停了。日光的照耀下,車簾上倒映出一道高大的身影。
他就停在了她的馬車外麵,與她隻有一簾之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