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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豫再三,她才開口:“浣珠知道,小姐待我好。可小姐,我還是覺得此舉不太妥當。就算姚嬤嬤自作主張把衣服拿過來了,二小姐也會不高興的。”
“她肯定還是會像之前一樣,指使下人欺負你的。不然,這件事情還是算了吧?”
連浣珠都能猜到,她剛才那番話一說出口,姚嬤嬤就算是為了江唯的臉麵,也不敢公然拂逆了她的意,無論如何都會把衣裳送到她麵前。
江朝朝勾唇,眼底浮出一抹嘲弄的笑意。浣珠被她盯得有點發毛,忐忑問了句:“小姐,你怎麼這麼看著我?是我說錯什麼了嗎?”
江朝朝搖頭:“沒有,你說得很好。往日裡,我隻知你機敏,性子穩重,卻不知你竟通透到如此地步。也難怪——”
浣珠:“難怪什麼?”
“沒什麼,你也一起吃。”江朝朝咬了一口糕點,又乾又澀,難以下咽,剌得嗓子生疼。
也難怪,她們就算手染鮮血,也要把浣珠從她身邊除去。
也是,她們既打定了主意要吃她的絕戶,又怎麼會允許她的身邊有像浣珠這樣心思玲瓏的丫頭存在呢。
人心涼薄,在權勢和財富麵前尤為明顯。江家這些人,就連賦予給她的那一丁點的親情,都沾滿了算計和謀劃,全無真心。
幸而,她死後,魂魄沒有立即歸入九幽。在塵世飄蕩百年,以旁觀者的角度,看到了許多事情,包括江家人的真麵目。
她們之所以敢如此,不過是認為她是個沒有倚仗的孤女罷了。
上一世,也許寄人籬下太久,溫水煮青蛙一般,她的性子逐漸變得懶怠,最是不喜橫生枝節。很多瑣碎的事務,就算是吃點虧,她也總是會下意識選擇最便捷的解決方法。
也正是因為她一次又一次的隱忍退讓,才會讓她的嬸母、堂妹,甚至叔父的胃口越來越大。
祖母和叔父一家白白享用了阿爹這麼多年的陣亡撫恤,也算是她幫父親儘了孝道。往後,江朝朝的江,就隻是江宗保的江。
至於江家那些人,如若她們能夠安分守己也便罷了。不然她一定會讓她們付出應有的代價,連同上一世的兩條人命一起。
此番回汴京,她要讓那些人知道,她江朝朝就算是怙恃儘失的孤女,也容不得她們那般欺辱她。
在這世上,她並非隻有江家這些血親,她還有一個身份頂頂尊貴的舅父——初登大寶的景和帝,黎越。
江家給不了她得倚仗,她的母族可以給。
上一世,受了孫氏的蠱惑,她和舅父並不是那麼親近。
自舅父與她相認後,孫氏日日耳提麵命,時常給她灌輸君臣之禮,以及舅父雷厲風行的一些狠厲手段。
再加上舅父早年的確混跡行伍,周身都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息。她著實有點害怕,逐漸和舅父變得生分。
上一世,舅父待她如親人,而她待舅父卻是君臣。舅甥關係一度很疏離。
殊不知,她的好叔母,自從知曉了當今聖上是她的舅父後,就暗暗謀劃著如何從她身上為她那雙兒女獲取最大的利益。
直至她死後,舅父不惜一切代價,尋出了謀害她的凶手。舅父登基後,雖總黑著一張臉,卻鮮少像那日一般情緒失控——天子一怒,血流千裡。
而孫氏總是在她耳邊念叨的那些手段,最後也被舅父用到了傷害她的那些人身上。
她死後,也就隻有褚羨和舅父還記得她。
仔細想想,她之所以能夠在澶州安然長大,也是多虧有舅父的照拂。
如果不是舅父暗中提點江宗文,她這位好叔父怕是想不起她來。畢竟,他連自己的那雙兒女都不怎麼放在心上。而她,怕是也會早早就殞於孫芳菲的暗暗磋磨之中。
這個時候,整個江家,也就隻有江宗文知曉舅父的真實身份。如果不是她已經活過一次,連她自己都還蒙在鼓裡。
在澶州長大的這些年,她隻知道,自己有一個和父親一樣出身行伍的舅父。
父親去世後,舅父每個月都會托人給她捎來東西,包括但不限於銀錢、好吃的點心、精致的衣服,以及一些她從來都沒有見過的小玩意兒。
但他從來沒有親自來澶州看過她。
上一世,她也的確不止一次猜測過,舅父之所以不來看她,是不是因為不想接管她這個累贅。
可後來,她才知道,舅父之所以不親自來看她,是為了要保證她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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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些年,朝堂正值動蕩,內憂外患,混亂不堪。先帝昏庸無道,聽信宦官佞臣的讒言,肆意誅殺郡王、藩王。
為了保全身家性命,黎雁帶著胞弟黎越隱姓埋名,悄然離開了汴京,最後落腳於澶州遠郊的一處宅院。
待一切都歸於平靜之後,黎越隱去了自己郡王的名頭,以尋常百姓的身份投身行伍。
也是在那時,他結識了同在行伍中的江宗保。後來,兩人意氣相投,肝膽相照。
江宗保也因此和黎雁相識。
沒多久,兩人就成親了。
為著黎家兄妹的安全著想,江宗保並沒有說出兩人的真實身份,隻說黎雁名為胭脂,有一個投身行伍的兄長。
也正是因為如此,就連江家老祖宗,都不知道胭脂的真實身份。後來,黎雁難產而亡。
江朝朝和奶母被留在江家老宅,由周吟看顧。
可周吟卻是個重男輕女的,每每見了江朝朝總要嫌棄一番。
大多時候,江朝朝都是由奶母照看。
後來,奶母實在是看不過去,把這件事情隱晦告知了江宗保。江宗保知曉後,特意給奶母出了雙倍的月錢,托她務必仔細照料。
可就算是這樣,他還是不放心。和黎越商議過之後,開始兩邊跑。白天,他去衛所。晚上,回家陪朝朝。
原本以為,生活會一直這樣過下去。可先帝卻始終沒有停止他的暗殺行動。
江朝朝五歲那年,一次剿匪行動返程的途中,黎越和江宗保所在的小隊遭遇了伏擊。為了保護黎越,江宗保不幸身亡。
先帝豢養的那群爪牙,都是狗鼻子,手段又陰毒,為達目的,無所不用其極。他擔心汴京來的那些人會查到兩人的關係,進而用江朝朝的性命來威脅他。
所以,即使他僥幸逃脫,也沒有再回澶州,而是每個月都托人輾轉給江朝朝送東西。
整整十年,每個月都不曾落下。
兩年前,先帝駕崩的一個時辰後,太子也不知被何人藥死,宦官大總管康白扶貴妃的三歲小兒登基為帝。
貴妃垂簾,宦官弄權,江山更是風雨飄搖,各地起義軍紛紛突起。
三個月後,黎越率大軍攻入汴京,登基為帝。
繼絞殺宦臣,毒了貴妃,囚禁幼子等一係列舉動之後,又開始一點一點收拾朝堂中的蛀蟲。
一年多的時間,朝堂終於得到清肅,邊疆也逐漸□□。囚於府邸的幼子,也因一場風寒辭世。先皇唯一的子嗣,也不存於世。
這個世上,再沒有人能夠威脅到他的皇位,也再也不會有人,敢用親眷的性命威脅於他。
黎越終於有時間可以忙活自己的事情。
自然而然的,他想起那個寡居在澶州城的小丫頭。在這個世上,她何嘗不是他唯一的血親。
他自知,身為舅父,對她做的實在太少。
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才會將江宗文從一個小小的縣丞直升為大理寺少卿。不管日後如何,他想給江朝朝多一份倚仗。
想到這兒,江朝朝的神色又有幾分恍惚。上一世的舅父,應該怎麼也不會想到,他想要給她的倚仗,恰恰成了她的催命符。
而這一回,無論如何,她都不會再拂了舅父的好意,更加不會讓人踩在腳底,誰都能算計一番。
舅父登基後,追封她的母親為長公主。而她的父親,也被追封為忠勇大將軍。
退一萬步講,就算是不倚仗舅父,她單靠著雙親留下的東西,也能夠活得很好。
可偏偏,上一世的她,好似被豬油蒙了心一樣,心盲眼瞎,真心錯付,為了抓住本就少得可憐的血緣親情,竟一直沒有看透,才會白白葬送了自己和浣珠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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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促的腳步、粗重的呼吸聲隱隱傳入馬車內,江朝朝徹底從回憶裡抽離出來,同浣珠說道:“應是姚嬤嬤來給我們送衣服了。浣珠,去接一下。”
“好。”
說話間,浣珠端起一杯茶水,將乾澀的糕點吞服下去後,抬手抹了下唇邊並不存在的糕點渣渣,掀簾下了馬車。
和姚嬤嬤簡單交涉一番後,她抱著拎著包袱回到車上。
“小姐,姚嬤嬤要我傳話給你。”
浣珠清了清嗓,學著姚嬤嬤平時說話的腔調,說:“二小姐說了,都是自家姐妹,說什麼借不借的,這套衣服就算是我送給堂姐的。”
“哦,還有,二夫人也送給你一套鎏金首飾。二夫人還說,馬上就要到汴京城了,合該打扮得好一些,千萬不要丟了江家的臉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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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仆二人心有靈犀。
浣珠說完,不等江朝朝開口,她又補充了句:“小姐且安心,我已經替你好好謝過姚嬤嬤了。”
聞言,江朝朝嗯了一聲,才啟開的唇瓣又緩緩合上。
“這應該是夫人為二小姐新打的首飾,以前從沒見她們戴過呢。”
浣珠一邊念叨著,一邊拆開了包袱。翠色的衣裙上麵,果真放著一套樣式精美的鎏金首飾。江朝朝垂眸看過去,隱約有幾分印象。
這一套首飾,她上一世好像見江唯戴過。
不經意間,腦海中閃過一些她曾親曆過的畫麵——汴京城門口,江唯穿著一襲翠色的衣裙,發間簪了支鎏金的珠釵。
如此看來,這隻包袱,原是江唯早早備下,準備入城的時候換上的。如果剛才她沒有向姚嬤嬤開口,那這個包袱裡的裙衫和首飾,會被江唯穿戴在身上。
“也不知這一次,她們為何會這樣大方。裙衫也便罷了,這些首飾又是為何?”浣珠也看到了那根珠釵,拿起來看了一眼,放下時不小心碰到一旁的手鐲。兩相碰撞,發出清脆的叮鐺響聲。
江朝朝回神:
是啊,這一次,她們怎麼會這麼大方?衣服也就算了,竟然連首飾也一起送來了。
左右,那些東西在包袱裡放著,外麵那些人又看不見。如果隻是不讓隨行的隊伍裡傳出一些對江唯不好的言論,也犯不著送這麼一套精美的首飾過來。
還是說,她們又謀劃起了彆的什麼東西?
莫名的,江朝朝眼皮跟著跳了下。
她揉了下眼睛,始終覺得不舒服,乾脆闔目養神。
浣珠把那些首飾拂到一旁,仔細檢查那件裙衫。她不相信,二房的人會這麼好心。衣服是貼身穿的,萬一動過手腳可怎麼辦。
是以,她一邊檢查,一邊碎碎念。
“小姐,你說她們為什麼要這麼做啊?”
“管她為何。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又是衣裳又是首飾的,我們自然不能拂了嬸母和堂妹的好意才是。”
江朝朝始終閉著眼睛,老神在在,“況且,方才姚嬤嬤不是托你帶話給我了嗎。或許,當真是為了江家的臉麵。”
浣珠沒有說話,神色莫測。
江朝朝感受到她直勾勾的視線,問:“怎麼了,一直盯著我看。”
浣珠倒吸一口涼氣,仿佛在驚訝她怎麼閉著眼睛也知道她在盯著她看。江朝朝無聲勾了勾唇角。
呼吸逐漸趨於平穩,浣珠又緩緩開口:“小姐,你好像跟之前不一樣了。”
江朝朝聽她這麼說,心裡咯噔一下。
眼睫輕顫,她漫不經心抬眸,看向浣珠,問:“哪不一樣了?”
浣珠搖搖頭:“小姐,我嘴笨,說不出為什麼。小姐明明還是小姐,可給我的感覺不一樣了。”
還有一句話,浣珠隻在心裡想了想,沒有說出口。
以前的小姐,斷不會給自己找一些不必要的麻煩,更加不會跟姚嬤嬤開口討要東西。
浣珠的視線,並沒有從江朝朝臉上挪開,妄圖看出她之所以做出改變的原因。可浣珠又怎麼能想到,眼前的人,竟是換了裡子呢。
江朝朝也在看著她。
也是,浣珠是她最為親近的人,又一心為她著想,怎麼會看不出她的變化呢。
忽然,她笑了一聲,問:“那浣珠,你是喜歡現在的我?還是之前的我?”
這一回,浣珠沒有任何猶豫:“喜歡現在的。雖然以前的小姐也很好,但過於隱忍了些。”
也正是因為如此,才會讓她們一個個變本加厲。
想起上一世自己的行事風格,江朝朝也有點怒其不爭。
她說:“與其說隱忍,不如說是怯懦。她們看不上我,連帶著你都受了不少欺負。你放心,以後我再也不會那般行事了。日後,有我在,誰都不能欺負你。”
“好。”
浣珠興奮點點頭,她很樂意自家小姐有這樣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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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汴京還有三公裡的時候,車隊暫停,休整了差不多有一盞茶的功夫。車夫和護衛都離馬車遠遠的,女眷們則趁著這個時候,換衣,梳洗。
浣珠並沒有按照江朝朝所言換上箱籠中那件薰了香味的衣服,而是換了件自己的。
江朝朝倒是穿上了原本屬於江唯的那件清翠色的裙衫,浣珠又幫她梳了妝。因著還在生病的緣故,她的臉上沒有半點血色,很是蒼白。
不知道為什麼,江朝朝腦海中浮現出舅父的臉。
江家進京這件事情,舅父一定是知道的。那他會不會派人悄然來打探消息?萬一真的有人來,看到她這麼憔悴,豈不平白讓舅父擔心。
“浣珠,幫我上點胭脂吧。”
“好。”
浣珠從包袱裡翻出許久都不曾用過的胭脂,江朝朝的臉上終於有了血色。不仔細瞧的話,看不出病容。
她身著一襲翠色的衣衫,鎏金的首飾倒顯得不太般配,倒不如白玉質地的好看了。
可畢竟是她那位嬸母親自差人送來,如果她不佩戴,指不定她們又會說出什麼難聽的話、亦或是做出什麼肆意的舉動來。
“哎。”
她無奈吐了口氣,手指在一堆飾品裡撥來撥去,心裡卻越來越嫌棄。最後,乾脆閉上眼睛,讓浣珠幫她全部裝扮上。
忙活了好一會兒,浣珠把最後一支珠釵戴到了她發間。忽然想到什麼,用隻有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咬耳朵:“小姐,你說這些東西,究竟是夫人自作主張讓姚嬤嬤送來的?還是真的得到二小姐允許後,才送來的?”
依著她對江唯的了解,她就不是個大方的人。但東西卻又是實實在在落到了她的手裡。
原本,她就是想要惡心惡心她們。至於過程如何,她也不在意。
“我也不知。”江朝朝搖頭,釵環泠泠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