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慕容氏父女離開牢獄之後,蕭遠崢一抬手,就有獄卒搬了一套桌椅進來,左寺丞郭照擺好筆墨紙硯,坐定後就拱手道:“大理卿,下官已準備周全。”
彼時,前吏部左侍郎範成德已然能坐起來了。
“範成德,你背後的人企圖殺你滅口,你還要死咬著不說嗎?”
範成德緩緩抬起頭,露出一雙嫉妒滿溢的三百眼來,“蕭遠崢,鄖國公府世子爺,十八歲中狀元,成為天子門生,深得帝心。初入官場就是從六品翰林院修撰,皇帝巡幸京城內外,都令你隨扈左右,時常召見,多次起草詔書。”
範成德咬牙說到這裡,嘔出一口黑血來,嗬嗬譏笑兩聲又接著道:“一年後,升遷正六品宛平縣令。又兩年,你僅僅才二十一歲就又升官了,成了正四品順天府丞。不久後,順天府尹告老還鄉,你順利坐上了順天府尹的位置。又三年,皇帝親自下旨調任你為大理寺卿,大理寺卿啊,九卿之一,一部長官。那是多少像我這樣的寒門學子,給人做狗一輩子都夠不到的高位啊。”
範成德從木榻上跌落在地,驀的背過蕭遠崢與郭照,趴伏在破爛的稻草褥子上哭,肩膀一聳一聳的。
郭照當即怒聲道:“我們大理卿的政績都明明白白寫著呢,離任宛平縣令時有萬民傘,百姓跪送,有青天大老爺的美名,任順天府尹時,理空大量積壓案件,每案必還人清白,令真凶伏法,若涉及皇親國戚、高官顯貴時,從來都不畏強權,順天府尹這個位置,除了我們大理卿,還有誰敢這樣有作為。反觀範大人你呢,你也官至正三品,你的高位卻是踏著他人血肉爬上來的,你哭的讓我惡心!”
範成德弓起身子冷笑,“我若有個開國功勳的祖宗,我也能不畏強權,秉公執法,若能做人,誰想當狗!”
“得了吧。”郭照舉起手中厚厚一遝的罪證,“你二十八歲中榜眼,半年內就把為供養你考學刺繡繡瞎了眼睛的糟糠妻拋棄,歡天喜地迎娶了致仕張閣老家的庶女,從此以後,你就開始了你攀權附貴的一生,你可不是被迫的,你是絞儘腦汁納了投名狀,流著哈喇子擠進去給人當狗的。你若真有個開國功勳的祖宗,怕早和那些人一起同流合汙,生怕挖不斷國家根基,我呸!”
就在這時,範成德忽的從稻草褥下抽出一根竹片,就往自己頸側血管上劃去。
蕭遠崢冷眼看著,自指間彈出一枚香丸,正中範成德握著竹片的手背。
卻原來,給範成德躺過的這張木榻的榻麵被蛀蟲吃朽壞了兩根,獄卒補上了兩根竹片,手法粗糙,露了一節在外頭。
範成德“啊”的一聲痛叫就下意識鬆了手。
郭照連忙上前撿走竹片扔出牢房,怒不可遏,“你、你竟然想自儘!”
蕭遠崢冷笑道:“範成德,想必昨日給你傳遞毒藥和訊息的獄卒忘了告訴你,前日夜裡,有黑衣人潛入你府上,把你全府上下殺的雞犬不留,又放了一把火。”
範成德三白眼中的紅血絲仿佛一下子爆開了,“你胡說,他們答應過我,隻要我把所有罪都攬在自己身上,他們會保全我兒孫的性命,待將來事情過了,會在我兒孫中選出可保舉的,一路保舉到首輔之位!”
“你也是在黑水缸裡洗過澡的,怎麼成了階下囚竟生出天真來。”郭照從證據箱中拿出一枚破損沾血的蟾宮折桂金鑲玉玉佩來遞到範成德麵前,“看看吧,這可是你寄予厚望的小兒子身上的東西?我們收屍時,你那小兒子被人一刀割喉,死的倒是不受罪。”
範成德捧起蟾宮折桂的玉佩,摩挲著、摩挲著,兩眼中淌出血淚來,瘋癲一般大笑兩聲,“我寒窗苦讀,我不擇手段、壞事做儘,隻為了往上爬,爬的高高的,到頭來什麼都沒了。我給他們當狗,他們竟真把我當狗了。”
範成德驀的抬起頭來,眼中射出瘋狂的光,“蕭大人,我說,可是我敢說,蕭大人敢聽嗎?敢如實記錄嗎?到時候,怕老鄖國公也保不住你。”
“我身後是陛下,有何不敢。”蕭遠崢垂袖背手,眉目清冷,淡淡道:“你們以為陛下是老驥伏櫪,烈士暮年,殊不知,陛下仍舊誌在千裡,壯心不已。”
“陛下還舉得起屠刀?”
“陛下親口說,查出一個殺一個,千也罷,萬也罷,殺殺殺!”
“好,倘若黃泉路上真有那些拿我當狗使的權貴作陪,我死也瞑目!”
話落,範成德向蕭遠崢拱手一揖,“請蕭大人給我一壺送行酒。”
·
大理寺殮屍房。
大理寺左少卿孟凡塵已帶著衙役將女屍帶回,蓋著白布擺在了屍床上。
彼時,慕容文博交待弟子熬的回魂湯和五臟祛毒湯也被送到。
慕容文博心想,這一盅五臟祛毒湯是用不上了,就讓弟子帶回,又對周大娘周順夫妻倆道:“你們這個小幺兒得的是驚懼失魂之症,和你們說白一點就是,人在受到承受不住的恐懼時,倘若能大叫大哭出來,事後發發高熱也就好了,你這小幺兒當時掉入窟窿,隻他自己一個,沒能發泄出來,被陰邪之氣所侵,存於心腦,故此若治此症,需下重手,以毒攻毒,此法要麼生,要麼死,你們二位再考慮一番,是否要用此法。”
夫妻倆對視片刻,周大娘一咬牙站起來,“我們求一個痛快,活了我們就養,死了我們就埋,為他也儘了心了。”
慕容文博點點頭,“阿音,今日爹爹教你如何治此症。”
“爹爹,你稍等我一下。”慕容鸞音實在忍不住了,連忙把自己的一張帕子剪成兩半,卷成條狀塞入自己鼻孔,“爹爹,我可以了。”
“不孝女,給爹爹也來兩條塞鼻子。”
在一旁的碧荷連忙貢獻出自己的帕子來。
如此,父女倆才算準備好。
慕容文博對周大娘夫妻倆道:“剝掉孩子上半身的衣裳,把孩子架到屍體旁,一會兒阿音負責施針,你們負責叫魂,你們想要孩子回來的心越誠,孩子的魂回來的可能越大。”
周順架著孩子一條胳膊,磕巴道:“怎麼、怎麼叫?”
“呼喊他的名字。就是讓他知道,他父母就在身邊,不要怕,快回來的意思。”
周大娘架著孩子另外一條胳膊,流著淚重重點頭,“我懂了。”
站在一旁用帕子捂著口鼻的胡狸連忙道:“師父,我祖父是道士,我見我祖父給人叫魂時都撒白糯米,燒黃紙錢,咱們行醫的不用嗎?”
“醫、道各有其法,不必拘泥,殊途同歸。”慕容文博猛地扯開蓋屍布,“阿音,刺其頭頂前會穴,迫其睜大眼,其次通關、通山、通天三穴,強固心氣。你後退讓開,令其直視恐懼之源。父母可以叫魂了。”
在鐵蛋睜大眼看向女屍時,慕容鸞音也看見了,女屍呈現半腐爛狀態,有蛆蟲從七竅中爬出,這還罷了,她的腹部是被剖開的,像被掏空了內臟的豬……
慕容鸞音再也忍不住,捂住嘴就向外跑去,一頭撞進蕭遠崢懷裡。
四目相對,慕容鸞音驀的推開他,扶著門框就吐了。
這時碧荷也捂著嘴跑了出來,蕭遠崢見狀避開她們主仆就走了進去。
忽的,房內傳出周大娘一遍又一遍的哭喊聲,“兒啊,回家了,兒啊,你莫怕,阿娘在,阿娘為你趕走妖魔鬼怪,你莫怕呀,你快回到阿娘身邊來。”
這一聲聲的哭喊好似真有驅鬼逐魔的力量,把慕容鸞音心中的恐懼也驅散了,翻絞的胃也平息了下來。
就在這時,房中又傳出一道喉嚨撕裂般的刺耳喊叫聲,似喊出了無儘恐懼。
“阿音進來!”
慕容鸞音提裙跑回,捏起金針就道:“爹爹,我在。”
“正會、州圓、膽穴、止涎、鎮靜。”
慕容文博說出一穴,慕容鸞音就刺入一穴,慕容文博語速加快,慕容鸞音手速亦快。
慕容文博見狀,眼眶微濕,暗暗怒瞪蕭遠崢好幾眼。
彼時,鐵蛋的嘶喊聲漸漸降低,眼珠子開始轉動,一會兒看向母親,一會兒看向父親。
周大娘見狀,舉起拳頭要捶他,又怕誤碰了針,哭著道:“作死的鱉孫,你給老娘等著。”
直至鐵蛋聲音嘶啞,無力軟下身體,慕容文博才笑眯眯開口,“你們回去後,他應該會發高熱,也不用服湯藥,你們用烈酒給他擦身,你們兩口子親自擦,晚上摟著他睡五六夜就好了,若是有餘力,就買些雞鴨魚肉吃吃,補足氣血就更周全了。如同一場噩夢,夢醒了,什麼事兒都沒有。”
待得慕容鸞音從鐵蛋身上收回全部金針,一家三口都跪下了。
周大娘更是哭著道:“世子夫人,慕容老爺,你們的大恩大德奴婢不知怎麼報答才好,先給你們磕三個頭吧。”
慕容文博撫須笑道:“你們的誠心我收到了,回家去吧。”
慕容鸞音目送他們一家三口離開,又看向蕭遠崢,心想,有些噩夢,夢醒了無痕,可有些噩夢卻有預警的作用。
這時胡狸搓搓手,興奮的湊到蕭遠崢身邊,指著女屍道:“蕭大人,我有八分的把握斷定,這定是彌勒教教徒所為,彌勒教是近年來興起的邪教,他們蠱惑教眾除惡胎,積來世福澤,祈盼死後能投生到富貴人家。”
慕容鸞音好奇問道:“什麼叫除惡胎?胎兒在肚子裡就能分出好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