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轆轆前行,縫綴在車衣上的珠子瓔珞搖搖晃晃,朝陽高升,蕩出寶光掠影。
“先不回家,去醫士學館,爹爹一定在那裡。”
慕容鸞音之所以那麼快就答應帶周大娘母子回娘家,就是想著,以此為借口向爹爹認錯。
她以前不理解,為何爹爹會因為她放棄繼承家族醫學,選擇出嫁就對她生那麼大的氣,氣到自從她嫁人後就對她避而不見,聽而不聞。
直到,在夢境中,自己親生的長子,挑著彆人婚嫁的紅燈籠,用嫌惡的眼神看著她,並希望彆人做他娘的時候,她才真正明白那種嘔血般的心痛。
就好比,自己千辛萬苦種植的仙桃,終於成熟了,卻被彆人摘了去。
而她,就是爹爹寄予厚望,用儘心血培養的那棵仙桃。她這“仙桃”更過分,沒被旁人摘去,是她自己心甘情願跳進彆人盤子裡去的。
她若是爹爹,怕是還不如爹爹,寧願搶回來摔爛也不便宜旁人。
醫士學館是太醫院轄下,專用來培養一級醫士的地方,慕容文博擅長小方脈和針灸術,若宮內無詔,就會呆在學館中奉命教授徒弟。
“姑娘,到了。”碧荷輕輕將慕容鸞音緊扣在一起的手扯開,安撫道:“奴婢知道姑娘要做什麼,老爺若是也知道姑娘重新拿起了金針,隻有高興的。”
慕容鸞音深吸一口氣,提裙下車。
彼時,醫士學館院內曬滿了草藥,有的學徒在用碾子把藥材碾成粉末,有的在給黃芪切片,有的蹲在地上,正用搗藥杵“咚咚咚”的搗弄,還有的守著一鍋黑乎乎粘稠的東西正在手搓藥丸子。
堂上坐滿了正在聽課的一級醫士,慕容鸞音提起裙子,拾階而上,往門內一瞧就瞪圓了杏眼。
隻見講學台上站著一個陌生的男子正摟著一具白骨架子,給醫士們講解骨頭的構造。
那人看起來和她差不多年歲,用彩繩紮了滿頭小辮子,辮子上綁了小巧精致的金鈴鐺,高鼻深目,膚色白皙,濃顏麗色不輸女子,但其寬肩窄腰,身材頎長,眼神堅定清亮,一眼看去就知是個男兒郎,絕不會讓人誤認。
想必是新來的醫博士。
慕容鸞音不過因他那異域的打扮多看了兩眼,待得茯苓問了相熟的學徒爹爹在何處,就往後院去了。
慕容文博在這裡有自己歇宿的屋子,每當慕容鸞音回娘家,他就躲到這裡來。
彼時,後院一棵棗樹下,一個有羊角胡的中年人正躺在搖椅上曬太陽,旁邊放著一張小酒桌,桌上橫躺著一個空了的酒葫蘆。
隻見他穿著一件蓮子白氅衣,前襟上用墨色絲線繡著慕容家獨有的藥獸花紋。
慕容鸞音不知怎的,看見爹爹就委屈的鼻頭發酸,怎麼忍都忍不住,一串一串的眼淚往下掉。
慕容文博眼睛微睜又閉上,翻過身去背對慕容鸞音。
慕容鸞音掏出金針布包,捏起細毫針,哭著道:“看來爹爹醉酒了,爹爹教過,醉酒不醒就紮耳垂上的耳環穴。”
一邊哭著說話,一邊靠近慕容文博去揪他耳朵。
慕容文博驀的睜開眼又閉上,渾身緊繃起來。
慕容鸞音用大拇指和食指捏著毫針,以巧勁飛刺,正中耳環穴。
隨即,慕容鸞音後退兩步,跪在地上就道:“爹爹我知道你醒著的,我雖荒廢三年,但針灸之術刻骨銘心,爹爹你剛才就是故意考驗我的,是不是?爹爹我錯了,我想和離歸家,繼續未完成的學業,爹爹,你和我說句話吧,你三年沒和女兒說話了,女兒心痛死了。”
慕容文博一下子坐起來,“他欺負你了?!”
慕容鸞音膝行向前,一把抱住他的腰就嚎啕大哭。
“他欺負我了,爹爹,他欺負我。”
慕容文博一下氣紅雙眼,“我早說過,你爹我就是個八品醫官,你被你祖母忽悠著高高嫁進國公府,在那裡頭受了欺負,我也沒法兒給你討公道去。”
慕容鸞音哭完一通,隻覺心上都輕了二兩,接過碧荷遞來的錦帕一邊擦眼淚一邊道:“爹爹都被你說著了,和那些高門深院裡的人打交道真比您讓我背一整本醫書還累。”
“我早和你說過,那裡頭的人心眼子一個比一個多,你呢,你是我們捧著長大的,除了天賦好,那真是又嬌又憨,當初你祖母頭回讓你學管家,兩個小丫頭因爭搶一朵你不要的珠花打架打到你麵前,你怎麼做的,你直接又給了一朵,讓她們一人一個,你就仗著手裡從沒短過銀子,能用銀子解決的事情,你從不動心眼子。你這樣的性子,我早看透了!”
慕容鸞音羞愧的抬不起頭來,她的確是這樣的,要不然也不會把壓箱底嫁妝銀子賠出去一大半。
“爹爹,我也長進了很多,真的。”
慕容文博把毫針從耳垂上拔下來,“收好。方才我都想好了,倘若你一針不中,從此咱們父女也不必再見了。”
“爹爹忒狠心。”慕容鸞音站起來,擦乾淨眼淚就急忙道:“爹爹,我在那府裡的事先不提。我帶了一個急症病人過來,他娘說,至今日水米都喂不進去了,您給瞧瞧。”
慕容鸞音看向碧荷,碧荷連忙對躲在穿堂裡的周大娘他們一家三口招手,“快來。”
慕容文博站起身,讓周大娘的丈夫周順把背上的男孩放到搖椅上。
隻見這男孩十一二歲,眼皮耷拉著半睜半閉,神情呆滯,渾身細微的顫抖,臉上身上汗水不斷,呼吸紊亂而急促。
慕容文博拿起鐵蛋的右手診脈,示意慕容鸞音診左手脈搏。
少頃,慕容文博看向慕容鸞音。
慕容鸞音沉下心觀察鐵蛋,然後才道:“他的心跳快而虛浮,像是驚懼未平,積存於心,爹爹,我斷定他是驚懼失魂之症,要治此症,還需找到驚懼之源。”
慕容文博滿意撫須,“望聞問切,‘問’過了嗎,先問過家屬再斷定不遲,醫者最忌輕言斷定。”
“是,爹爹。”
周大娘握拳跺腳,驀的睜大眼睛,欣喜的道:“正是、正是,鐵蛋這病就是從驚嚇上起來的。”
“如此,周大娘你把起病之因細說。”
這時冬青冬葵拎了四把交杌來,慕容鸞音趕忙接過一把展開放到慕容文博身後,討好乖笑,“爹爹坐。”
慕容文博嘴角微翹,勉為其難坐了。
慕容鸞音沒坐,讓周大娘夫妻坐,她就袖手立在慕容文博身後。
周大娘虛坐著,趕忙道:“那是五日前,鐵蛋的一個朋友捉了個什麼寶石頭蛐蛐,賣了十兩銀子,鐵蛋眼紅,就喊著我們左右鄰居家的孩子,統共四個人,約著一塊到郊外山上捉蛐蛐,四個這般狗都嫌的孩子湊一塊,調皮搗蛋,在山上瘋玩瘋跑,我們鐵蛋就掉一個窟窿裡了,另外三個孩子嚇壞了,跑著回家找大人。”
說到這裡,周大娘既恨的咬牙,又怕的臉發白,“我們夫妻倆拿著繩子,扛著梯子,著急忙慌趕過去撈孩子,下到窟窿裡頭就發現一具女屍,爛的比惡鬼還可怕,當時鐵蛋躺在屍體旁邊就是這樣。”
周大娘舉起袖子抹淚,“背回家五天了,話也不會說了,喂他水米也不會吞咽了,家底子也為給他治病用儘了,活也活不成,死也死不了,要了我的命了。”
周順嘴唇哆嗦著小聲道:“怕是被那窟窿裡的女屍惡鬼把魂勾去了,這才、這才半死不活的。”
“發現女屍可報案了?”
慕容鸞音循聲望去,便見在講學台上看見的那個異域博士朝這邊走了過來,穿著天青色窄袖圓領袍,一步一叮當。
慕容文博就道:“這是你遠房表哥胡狸,他曾祖母是咱們慕容家的出嫁女,原本住在襄陽,因一場大火把祖業燒光了,相依為命的祖父也病故了,他就聽從他祖父的話拿著墨玉藥獸佩來認親,現如今我已收下他做關門弟子了。”
慕容鸞音心想,這人卻沒出現在夢境裡過,想必是沒什麼交集的人,遂福身一禮,“見過胡狸表哥。”
今日慕容鸞音頭上戴的是粉色水晶鑲嵌而成的桃花式樣簪釵,耳朵上的粉晶水蜜桃耳墜子,隨著她福身行禮的動作而輕輕搖曳。
她剛剛大哭過一場,眼睛、鼻子都紅紅的,本就生得一張嬌媚豔麗的臉,經淚水洗過,越發粉豔澄淨。
胡狸心上陡起一陣波瀾,恍若幻視自己曾養過的那株粉色山茶花化形成人了。
慕容鸞音見他沒有還禮的意思,竟是傻子似的呆愣在那裡,她就自己直起身子來,好奇的細細打量他,心裡不由得想,真是一張不輸蕭遠崢的俊容。
呸,怎麼又想起他來。他是心思詭譎,在宦海中浸透了的權勢人物,說不得心都黑了一半了。
這位胡狸表哥卻還是一身少年氣,年紀又輕,他哪裡配和人家比。
胡狸略有些結巴道:“見過、見過……不知表妹喚作何名?”
就在這時,又有人走進了後院,慕容文博瞥見是他,立時撫須笑道:“這是吾家乖寶,你叫她阿音便是。”
蕭遠崢星眸沉冷,淡淡道:“嶽父大人,我夫人的閨名豈可為外人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