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鸞音從爬山廊上下來,便見一對夫妻朝她走了過來,那妻子瓊姿花貌,清麗如蓮,那丈夫英俊瀟灑,溫潤如玉,二人攜手同行,鳳協鸞和,羨煞旁人,正是龍姽嫿蕭遠嶸夫妻。
龍姽嫿先看見了慕容鸞音,但見她雖像是哭過的樣子,胳膊腿都還在,衫裙上也沒有血跡,腳步一頓,扯著蕭遠嶸的袖子轉頭就走。
慕容鸞音心念一動,湧上一股暖流來,快步上前就笑道:“龍姐姐,龍姐姐是聽說了我在福壽堂和老夫人的交鋒,怕我勇闖靜園被老虎吃了,是不是?”
龍姽嫿當即冷笑道:“自作多情。我是準備將一條爬山廊入畫,府內唯有靜園前麵這條爬山廊最是巧奪天工,故此來瞧,與你何乾。”
蕭遠嶸連忙笑道:“大嫂,嫿兒正是擔心你,故此一得知了消息就催著我趕緊過來說情,大嫂安然無恙否?”
慕容鸞音笑道:“無恙,多謝你們掛心。”
龍姽嫿瞥見慕容鸞音臉上舒然的笑意,微微一愣,再開口時冷意散去許多,“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今日沒瞧見苦瓜臉。”
慕容鸞音笑著去拉她的手,“龍姐姐,我專為你研製的冷梅香可用完了?今兒一早我就讓丫頭把我製香的工具都找了出來,龍姐姐,我又開始製香了,你還想要我給你製香嗎?”
“你……”龍姽嫿定定望著慕容鸞音臉上燦爛的笑,仿佛以前那個真心愛笑的阿音妹妹又回來了,“總共六枚梅花式樣的香,三年了,如何用不完,難不成你的香會下崽?”
慕容鸞音頓時哈哈笑起來。
龍姽嫿長歎一聲,回握住了她的手。
慕容鸞音笑過後,緩緩紅了眼圈,“我早猜著了,龍姐姐是因為這個生我的氣。”
龍姽嫿一指頭點在慕容鸞音眉心,“我恨你為了個男人就放棄自己的喜好,你無論製香還是醫術,有那般的天賦,卻為了男人而荒廢,我每每想起都氣的不行。我鄭重問你,是因為洛淑儀歸來你畏懼了被迫醒悟,還是從心裡真正開悟了?”
慕容鸞音抹去眼淚就笑道:“從始至終都與洛淑儀無關,我隻為我的心,心向他時,無畏追逐,僅此而已。從此以後,我這心隻向著自己。”
龍姽嫿斜睨蕭遠嶸一眼,又看著慕容鸞音道:“我是不解你為何會追逐一個男人,我自幼的誌向是畫技一道超越我的祖父,我追逐的是畫道,矢誌不渝,至死不悔。情情愛愛,不過點綴。”
慕容鸞音怕蕭遠嶸生氣,連忙看向他,誰知他望著龍姽嫿的雙眼裡唯有傾慕。
這時二夫人文氏身邊的彩蝶疾步而來,“世子夫人原來在這裡,讓我好找。”
“罷了,我應了安王妃給她畫一副琉璃觀音,這就回去了。既然你又開始製香了,我迫不及待想要你的香,還要冷梅香,偏要梅花式樣。”
慕容鸞音輕笑出聲,“好,我記著了,恕我不遠送了。”
慕容鸞音目送他們夫妻踏上九曲橋,這才收回目光看向彩蝶,“何事?”
彩蝶道:“二夫人讓問,今年中秋節禮是要拖到過年去?”
慕容鸞音一麵往瑞雪堂走一麵發笑,“你替我給二夫人帶兩句話,第一句:到底是要送中秋節禮呢,還是二夫人的親戚裡頭有誰生不出孩子,怎麼遞給我的禮單裡頭有白玉送子觀音;第二句,老夫人批駁下‘太過奢靡,重擬’時,她就在場,特特又來問一遍,是想讓誰偷著補上,是讓我嗎?還是國子監祭酒家出來的呢,家世是挺光鮮的,怎麼做起事情來就占便宜沒夠了,讓我哪隻眼睛看得上。”
彩蝶頓時羞窘住,張口結舌沒能說出一句話來,以袖遮麵,一溜煙跑了。
到了瑞雪堂,慕容鸞音在榻上坐定就對碧荷道:“三房若也打發人來明知故催,就用我方才說的話改改回複,其他管事娘子若來煩擾,就讓她們去翻二夫人管家時的舊例。”
“是。”
慕容鸞音定定神,望著擺在堂上的兩隻箱子,一隻是折枝山茶花紋螺鈿紅木箱,裡頭放的是她製香的工具,一隻是雕刻著藥獸的銅提手大板箱。
慕容鸞音讓丫頭們把兩隻箱子抬到東次間炕床上,她也跟過去,先摸了摸山茶花紋,後又摸向藥獸,這藥獸是她慕容氏從祖上傳下來的花紋,家裡祠堂至今供奉著一隻用墨玉雕刻而成的獸像,幼時被爹爹抱在膝頭講祖上行醫的故事,爹爹說起過,這藥獸應該就是《說郛》一書中提到過的那隻傳說中的神獸,可以通過聽人講述病症而找到對症的草藥。
她一直覺得,祖上傳下來的這個故事是真的,她慕容氏世代行醫,說不定就是藥獸選定的繼道人,並以此為傲。
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覺得,行醫為賤業的呢?是長到十來歲,開始隨著祖母出入皇親國戚舉辦的那些宴會的時候。
她看著那些名門閨秀們,學的是琴棋書畫,吟詩作賦,插花品茶,如斯高貴雅致,而她學的是伺候人的醫術,就在不知不覺間自卑了。
她也曾是個慕榮華的小姑娘。
“嗬。”慕容鸞音自嘲一笑,拿出金針布包,想著夢境裡,自己破敗不堪,而金針閃亮如新,就真想狠狠唾罵自己一頓。
究竟什麼才能曆久彌堅?不是她追逐的情愛,而是像龍姐姐那樣,有自己至死不悔的誌向。
碧荷打發了過來回事的管家娘子們,捧了一盞茶回來,就見慕容鸞音坐在炕上,脫了鞋襪,捏起一根金針就要往自己足背上紮去,登時嚇的瞠目,急忙呼喊阻止,“姑娘不可!”
說時遲那時快,慕容鸞音不過使用巧勁輕輕飛針,正正好就紮在了太衝穴上。
“碧荷姐姐你瞧,我自幼所習這一手飛針之術還紮實著呢。”
碧荷輕吐一口氣,無奈道:“我的祖宗,三年沒動過金針了,怎麼就這般莽撞,紮壞了是好玩的嘛。”
慕容鸞音笑道:“彆人啟蒙練字用的是尋常毛筆,我練字用的卻是鐵筆,起先是空管鐵筆,後來我漸漸大了,用的是灌鉛的鐵筆,所為何來,當然是為了鍛煉腕力,三年,我忘了許多藥學知識,但這一手飛針之術,我吃儘了苦頭得來的,早已刻在腕間骨頭上了。”
說著話,又在腳上紮了兩針。
“我還記得呢,紮此三穴有疏肝解鬱的功效。”
碧荷打從八歲起被清河縣主挑給慕容鸞音為婢,耳濡目染之下也略懂一點醫術,想到什麼立馬道:“姑娘,在腳上紮兩針就罷了,紮壞了大不了就是不能動彈,可不能往攸關生死的穴位上紮,奴婢可是記得,胸口上也有疏肝解鬱的穴位。”
慕容鸞音悄悄放下解腰間鸞絛的手,笑眯眯點頭。
“對了,咱們的中秋節禮置辦齊整了,你再去清點一遍,咱們明兒回家。”
碧荷應“是”,兩手捧著茶送到慕容鸞音嘴邊,慕容鸞音張嘴喝完就低頭認真看穴位圖。
碧荷笑道:“姑娘這樣,倒是讓奴婢想起您小時候來,家裡老爺雖疼愛您,但在教授醫術上從來都是十分嚴厲不容情,您課業繁重,又要強不服輸,為了勝過老爺的那些弟子們,顧不上吃顧不上喝,奴婢也是這樣把茶水、糕點喂到您嘴邊,您才吃上一口。”
慕容鸞音“嗯嗯”回應著,眼睛仍舊在圖紙上。
碧荷見狀,感慨萬分,輕手輕腳出去了,少頃,捧了博山香爐來擺在窗台上,任憑從窗縫穿進來的微風,把煙霧吹的若隱若現。
聞香讀書,不覺間時光流逝,到了午後。
茯苓輕步走來,見慕容鸞音舒展腰身,這才上前道:“姑娘,午食前,靜園搬出了一張理石麵大書案,去大庫房換了一張黃檀木水波紋大畫案。”
慕容鸞音一頓,心想,他怕是嫌惡那張理石麵大書案沾染了山茶香球的氣味,故此才要換掉,說不得她一離開,他就立馬讓觀棋開窗通風了呢。
“我說怎麼福壽堂沒來人找茬,定然也是聽說了替換大書案的事情,知道我被世子爺嫌惡了,她們心裡得意了,這才‘饒’我一回。”慕容鸞音譏嘲一笑,“那我就讓她們更得意一些,茯苓,你把對牌、賬簿、鑰匙打總收拾到一個箱子裡,給福壽堂送去,就說我羞於見人,懇請她老人家尋個幫手代管家事,我要躲羞。”
茯苓不解問道:“姑娘因何如此自貶?”
“為了把手裡的燙手山芋扔出去,早不想乾了,吃力不討好,我還往裡麵倒貼。”
此時,冬青冬葵抬了一桌午食送來,茯苓領命自去,碧荷在旁服侍著慕容鸞音用飯。
飯後,慕容鸞音躺下小憩,飽飽的睡了一覺。
醒來時,暮色四合,用了些晚食又接著翻閱醫書。
碧荷知道慕容鸞音的脾性,勸她為了眼睛白日裡再看是無用的,隻能多搬兩盞落地燈進來,把東次間照的亮亮的。
至三更天,慕容鸞音自覺複習的差不多了,就假稱安寢,把丫頭們都打發去睡覺,拿兩盞琉璃蓮花燈放在床頭櫃上,自己躲在帳內,解了鸞絛腰帶,扯下天水碧色抹胸,捏著金針往胸前期門穴上紮去。
就在這時,一隻骨節分明的大手撥開了簾帳。
慕容鸞音心虛抬頭,揚起臉來就撒嬌笑,“碧荷姐姐我……”
倏忽,臉色頓變。
“怎麼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