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應天的大雨下了整日整夜,直到第二日的日晡時分,仍未有停歇。
大雨中,一輛華美貴麗的馬車停在府衙門口,卻遲遲不見有人下車。
馬車之中,康和縣主手持鑲嵌玳瑁的菱花銅鏡,反複自照,欣賞著鏡中自己精心打扮的花容月貌。
可以說,為了這一場會麵,她從頭發絲武裝到了腳趾縫。
“你說,本縣主這般天生麗質,貌美如花,若是再主動投懷送抱,津岸哥哥一定會回心轉意的吧?”刻意高挑的細眉難掩得意之色。
又想起什麼,冷哼一聲:
“當年一定是那葉采薇不知羞恥,用儘了下作手段,津岸哥哥才中了她的奸計被她所迷,根本沒有動真心!”
婢女當然知曉她的心思,眯著眼誇道:
“縣主你獨一無二,葉氏那等賤.人,豈是可以與你相提並論的?縣主你可是用玫瑰花瓣整整沐浴了三遍,從裡到外每一件衣裳,都是嬌滴滴香噴噴的,就連奴婢看了,都忍不住心動呢!”
“奴婢敢保證,隻要容大人一見到縣主,保管被縣主你迷得如癡如醉,根本舍不得撒手!”
一想到昨晚在避火圖上看到的那些活色生香,和津岸哥哥溫香軟玉、綿綿情意,康和縣主心頭的小鹿撲騰撲騰亂撞,臉頰紅透,羞答答地捏了捏婢女的上臂。
食盒中的四葉奶黃酥,放了足量的暖情合.歡之藥,任誰吃兩口,都會情不自禁情動不已。
康和縣主提上食盒,示意婢女為她撐傘,兩人下車。
大雨中視線模糊,主仆二人剛剛走出馬車的車廂,康和縣主卻眼尖,一下認出,前方台階上的背影,是昨晚在金陵酒樓一同吃飯的其中一位夫人。
這位夫人的夫君姓萬,就是昨晚飯局上最先開口嘲諷容津岸“善於鑽營人脈”的那位,平日裡在私下便已時常就此發牢騷,倒是不知容津岸與葉采薇的私事。
也正基於此,萬夫人想到昨晚那波折叢生的飯局,至今仍舊心有餘悸,是以,麵對康和縣主的親昵和主動,她根本招架不住。
“哎呀,還是我年輕不懂事,跟容大人鬨小姑娘脾氣。雖然呢,他比我大了整整一輪,但我也不能因此恃寵生嬌,事事都指望他無底線的包容,男人嘛,男人的麵子有多重要?”
康和縣主乖巧得很,
“容大人因此惱了我,把我一個人丟下跑過來辦差,事業為重。我冷靜下來一想,原是我的錯,就趕緊親手做了他最愛的四葉奶黃酥,過來真心實意地賠禮道歉。”
一番姿態極低的柔弱攻勢下來,見萬夫人神色鬆動,康和縣主又將手中提著的食盒往上掂了掂,笑得格外天真:
“容大人他還在惱我,必不會願意見我,但夫人你不一樣……”
萬夫人耳根子軟、心腸也特彆軟,彆人說什麼她都能信,昨晚飯局上得到的消息真真假假,再一看今日如此大的雨,康和縣主一個金尊玉貴的小姑娘,不僅親自下廚,還冒著大雨親自跑到府衙來向容津岸賠禮,又乖又可憐,二話不說便答應了下來。
俗話說得好,“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昨晚容津岸多半是氣上了頭,人家小兩口的事,她當然樂於撮合。
萬夫人是官太太,康和縣主又是三皇子那邊的人,府衙哪裡敢攔。兩人肩並肩往裡走,快要到容津岸的值房門口,康和縣主見容文樂守在外麵,便拉了萬夫人躲在一旁,赧赧道:
“若是被那容文樂看見我,恐怕影響到夫人,夫人菩薩心腸,三皇子麵前,我也會為萬大人多多美言的!”
***
值房內隻有容津岸一個人。
他雖已退出內閣、人也在丁憂之中,然而禮部事務雜冗繁多,加上秋闈將至,案頭上堆成小山的公文一點一點變矮,容津岸是一旦開始投入工作便再難分心之人,故而萬夫人來了一趟又走,他除了禮貌應對幾句,並未放在心上。
大雨並未停歇,不知過了多久,容文樂進來,揭開桌案上的燈罩,將滿手蠟淚換下,忍不住對容津岸道:
“大人,公務是忙不完的,不若歇息片刻。”
那茶盞中的茶汁早已涼透,容津岸卻連一口都沒動過。
眼見自家主子全神貫注,容文樂又打開萬夫人留下的食盒,細細往裡一瞧,淡笑:
“這份四葉奶黃酥手藝精巧,萬夫人有心了。”
“她那個夫君,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容津岸這才開了口,手中的狼毫未停,豆大的燭光裡,眉眼仿若籠罩著煙雲,
“若是送幾碟點心就能官運亨通,哪裡還有人願意十年寒窗。”
“大人的一貫作風,他們未必不知,一碟點心,料想萬夫人隻是順手一送……”容文樂盯著鬆鬆軟軟的奶黃酥,口舌生津,“大人,你不介意小的替你來嘗嘗吧?”
容津岸睨過來,容文樂將食盒內的銀箸遞上,摸了摸鼻子:“小的隨口一說,大人海量汪涵,不會跟小的一般見識吧?”
“人小鬼大。”容津岸眉宇間煙雲散去,他笑容清淡,好似春日的一縷清風。
這人連進食的姿態都優雅得體,容文樂瞧著,為他換上滾燙的茶水,正想再問味道如何,餘光裡卻見,那盛放著四葉奶黃酥的永宣青花碟下,有一角旁的東西若隱若現。
拿出來,竟然是幾張疊好的銀票,加加總總,數額有一萬兩。
“一萬兩,豈不是……”容文樂眉頭皺緊,心頭的答案呼之欲出:
“康和縣主,這食盒是她的?”
誰料與此同時,原本麵容端肅的容津岸,突然神色一變,銀箸投落桌案,徑直站了起來。
“備車,去客棧。”仔細聽來,容津岸的聲音竟然帶著極強的、隱忍的顫抖。
容文樂自然不需要多問這個“客棧”到底是指的哪一家,隻是在他應諾後,容津岸又冷冷吩咐:
“銀票收下,點心是罪證,仔細些。”
而此刻的值房門外,由於等候的時間著實太長,康和縣主早已因為疲累不堪而與婢女靠坐昏睡,並未發覺她守株待兔了兩三個時辰的容津岸,竟繞了道,從府衙的後門離開。
“大人,你的臉色發紅,看起來實在是不妥當。”
馬車上,容文樂滿心都是擔憂。
容津岸的麵容俊朗依舊,然而額頭上突兀的汗珠,顆顆分明滾落下來,淡和從容的眼也微微泛紅,實在不尋常。
“不如去醫館,讓郎中大夫看看?”容文樂小心提議。
那奶黃酥有問題,證據確鑿,為何大人不將那罪魁禍首康和縣主直接拿下,反而要去找葉娘子?
再說,若那奶黃酥中所加的藥果真是他心中料想的那個,大人見到葉娘子,指不定會發生些什麼後果不堪之事。
葉娘子的那個寧折不彎的脾氣……
容文樂不敢深想。
大雨依然在下,將大雨搖晃的車簾打得劈啪作響,車夫得了令加快速度,也將拉車的馬屁.股抽得飛快,啪,啪,啪。
很快便到達客棧門口,容津岸輕車熟路,上到頂樓。
已近戌時末,問鸝和見雁正準備自行梳洗,忽然聽到房間大門傳來聲響,不由得麵麵相覷。
然而敲門聲並未斷絕,兩人共同行來,開門,卻見到根本不該在此時此刻出現的容津岸。
昔日的姑爺一身紫藍官袍,胸前的補子上繡著隻有正二品大員才有的飛天仙鶴,不見官帽,高束的發髻落滿雨水,就連他棱角分明的臉上,也還有幾顆緩緩下落的雨珠。
“容、容大人……”見雁驚得雙目大張,一向乾練果敢的她,竟也期期艾艾起來。
然而問鸝畢竟經曆過當日在山中莊園時容津岸擅闖一事,輕輕握了握見雁的手腕,對容津岸從容道:
“我家先生已經就寢,容大人有什麼事,奴婢可以代您轉達——”
“你們兩個都出去,不準讓任何人進來,”卻被容津岸搶白,“我有事,必須要單獨見薇薇。”
問鸝和見雁對視一眼,都很為難,又同時看向容津岸,卻見一向清冷自持的年輕權臣雙目通紅,掃過來的目光犀利如劍,薄唇抿成一條線,下巴緊繃,額角甚至隱隱有青筋凸.起。
不知怎的,兩個婢女竟然同時打起了寒噤,又同時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往外走,把房間讓出來,還順手關上了門。
葉采薇已沐浴更衣,此時正坐於桌案之前,手邊是為梅若雪和葉琛精心挑選的手信,墨剛研好,柔荑執筆,給遠在京城的溫謠回信。
這封信已經足足耽誤了月餘,今晚她才整理出思緒來,卻不想剛落筆兩行,便被門口的聲響打斷。
起身的同時,急促的腳步已至,葉采薇回頭,容津岸高大挺拔的身影立於她身前,幾乎隻有兩步的距離。
與他相識八年,從沒有過這樣一刻,讓她覺得被他的陰影壓住。
“你……你……”驚駭蓋過理智,千萬句疑問和攻擊,都被壓在了喉嚨裡,葉采薇瞪圓了杏眼。
“薇薇,我騙了你。”一身狼狽的容津岸,開口卻是一句出乎意料的話。
他的眼角有水珠滾過,是混雜著汗水的雨水,“我並沒有奚子瑜的音訊,他也根本沒有到應天來。”
他睇過來:“還有昨晚上,我和國子監的同窗已經吃過飯了,我沒有來接你。”
葉采薇懷疑自己聽錯了,這人向來把光風霽月的麵子功夫做得很足,怎麼三兩句無關緊要的話,還夾雜著輕微的喘.息?
真的隻為說這三兩句無關緊要的話嗎?
她不敢騙自己,容津岸的眼神,分明是不清白的。
“騙我就騙我,反正你過去也滿口謊言。”她在“騙”這個字上做文章,視線偏移,語氣冷硬,
“我不在乎了,我這小小一方天地,也供不起你這尊大佛。”
她今晚沐浴時洗了頭發,在闌風長雨的聲響中用炭火烘乾。她穿著海棠紅的魚牙綢睡袍,玲瓏的曲線,嬌嫩嫩的顏色,剛剛烘乾的如瀑青絲被隨意放於單側香肩,露出另一側纖長細膩的玉頸。
腳上的木屐似乎還瀅著水汽,似是察覺容津岸的視線落下,嫩生生的腳趾先是一蜷,而後整隻玉足後縮,藏入海棠紅睡袍輕軟的下擺,仿佛欲說還休,欲說還休。
“你也對我撒了謊,你明知道我誤會了你和奚子瑜,卻並沒有澄清,你撒謊了。薇薇,你撒謊了。”容津岸的喘.息更甚,小山尖一樣的喉結上下滾動。
“那就打平,”葉采薇心跳莫名加快,“你我打平——”
可誰知話音未落,男人竟馳奔過來,落入他懷抱裡的感受,濕噠噠又燥熱得不像話。
他坐在了方才她坐的圈椅裡,他讓她坐在他的懷裡。
早已預料到她會反抗,容津岸先一步握住了她的腕子,葉采薇瞠目,稍稍挪動,有不容忽視的存在,躁動,蓬勃,甚至還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從前的親密無間太過刻骨,以至於明知眼下時移世易,腦海卻隻剩一片空白。
容津岸傾身,滾燙的呼吸落在她露出的那截細膩的玉頸上,仿佛下一瞬,就要將她徹底吞噬:
“薇薇,小老虎,小貓。”
“我中毒了,藥石無靈,該死,該死。”
“乖,像以前一樣,幫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