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負她(1 / 1)

06

葉采薇慌得眼淚都快要湧出來了。

她當然知道,容津岸藏在話後麵的意思——

像以前那樣親她,然後再毫不顧忌地、和她雙雙出現在她的學生們麵前,讓他們都看到,看得一清二楚,她在他懷裡婉轉承.歡的模樣。

更重要的,不是她在學生們眼裡那素來嚴厲又保守的形象徹底崩塌,而是她與他明明曾經是親密無間的夫妻,卻自山莊重遇時起,就在所有人麵前扮演毫無關係——

教書育人的先生,非但不以身作則,反而滿口謊言,帶頭欺瞞。

這讓她以後,還怎麼在學生們麵前抬頭?

還有她的真實身份,那些她極力隱瞞遺忘,不願再向外人提起隻言片語的過去。

她都要被迫端出來。

容津岸小人。

容津岸歹毒至極。

然而被他修長的手死死捂住嘴唇,他身上清冷淡漠的氣息也把她死死捂住,葉采薇目眥欲裂,隻能瞪住他。

耳邊有他的呼吸聲。

她從前是很享受他趴在她耳邊喘氣的。

那時候,明明沒有觸碰,又好像他吝嗇的薄唇,細細密密的親吻。

她貪戀著他所有的給予。

現在卻不。

外麵的學生們距離她和他隻有幾步之遙,隻要過來推一推門,就能發現不對勁。

葉采薇耳根漲紅發燒,突然開始後悔,自己先前不該多此一舉。

是那筆帛金惹的禍。

其實她並非沒存私心,康和縣主那副小人得誌的嘴臉一而再、再而三地故意朝她耀武揚威,當真以為她是個窮酸淺薄、見識短淺的鄉野村婦。

她曾經連皇帝最寵愛的公主都敢當麵叫板,會把一個小小縣主放在眼裡?

更何況,這縣主連“葉采薇”最真實的光輝事跡都是道聽途說,必然不是在京城中從小耳濡目染長大的。

隻不過葉采薇不能當麵發作。

那筆送給容津岸的帛金,算是給他一個小小的警示。

看,她可以隨隨便便把他那未婚妻前呼後擁的行頭買下來、翻幾倍,那麼也請他有點自覺,好好約束一下枕邊人。

是她想得太簡單了。

她不該爭強好勝,就該忍一時風平浪靜。

否則,剛才兩人在外麵對峙、她向他道歉之後,她完全可以頭也不回地回到自己的房間,而不是因為他一句“向朝廷命官行賄”的威脅,被迫再與他糾纏。

然後變成現在這樣,被禁錮在前是狼後是虎的囹圄,要麼被容津岸拿捏,要麼被學生們發現。

葉采薇的心臟和無儘的悔意一並炸開。

不止,還有燒得烽火連天的怒意。

就算她做錯了一件事,容津岸就理所應當該這樣欺負她嗎?

是誰故意在學生們麵前提皇子的事惹她傷心、害她差點失態,又是誰不懷好意住在她隔壁,還威脅她把她押送到都察院、告她向朝廷命官行賄?

是狼心狗肺的容津岸。

他怎麼能屬豬呢,他明明該屬狗才對。

就在葉采薇咬牙切齒之際,捂住她嘴唇的力道,忽然鬆了。

一門之隔的嘈雜人聲和腳步聲也已經消失。

“是問鸝,”容津岸解釋,“她從樓下上來,幫咱們圓了個謊。”

葉采薇的手腕,還有臉頰被他捂住的地方,辣辣生疼,肩膀僵硬得像被灌了濃厚的鉛,大腿因為長久繃直而不斷顫抖,膝蓋上的老毛病也牽引著上下左右,讓她幾乎站不穩。

但容津岸卻衣冠楚楚,一副冷眼旁觀的模樣,用“咱們”這個詞,對他方才所有做下的惡事欲蓋彌彰。

“你知道我剛剛想起什麼嗎?”還在笑,“先前有一回,你在我房裡,你爹突然來找我,我們也這樣躲在門背後,明明緊張得要命,你卻趁我不注意,偷偷親我。”

葉采薇揚手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來這麼大的力氣,剛才還僵硬遲鈍,可是手掌的火辣和那聲清晰的脆響,昭彰著她忍無可忍之下的衝動。

這一掌極重,她拇指的指甲尖,甚至直接將容津岸的唇角刮破。

那裡有血流了下來。

容津岸用他拇指的指腹抹去血跡,他的皮膚本就白,被她狠狠一扇,五指鮮明的形狀,蓋印一般紅腫,一眼便能看出那是掌摑的指痕。

男人冷笑。

“我不會向你道歉的,”葉采薇的手掌和心,都像被扔進了劈啪作響的火爐中炙烤,“毆打朝廷命官的罪名,總不會比行賄要重。”

轉身開門的時候,手掌還在疼著,她已經走到了自己的房門口,容津岸卻說:

“你確實不需要向我道歉,可是溫謠呢?你不需要向她道歉嗎?”

葉采薇的腳步滯住。

“你一走就是五年,五年來沒有半點音訊,溫謠做錯了什麼,要得到你如此的對待?”

“那是我和她的事。”葉采薇沒有回頭,聲音卻不受控地顫抖,“我與謠謠二十年的姐妹之情,哪裡需要你一個外人說三道四?”

“是,她是把你當做二十年的姐妹,但你卻未必。畢竟,她因為擔心你而失去了腹中的骨肉,你卻躲在池州,逍遙快活,對她不聞不問。”

容津岸在說什麼?

涼水被灑進了滾燙的油鍋,炸得遍地狼藉,葉采薇轉身:“你胡說!你、你信口雌黃!謠謠她怎麼會?!”

“即便這樣,她也沒有怪過你。孟崛一直在大理寺,去年升任了大理寺左少卿,他與我分屬不同部門,卻直到我這次南下前,還在囑托我打聽你的近況。薇薇。”

容津岸口中的“孟崛”,是溫謠的夫君,當年多虧了他,冒著殺頭的危險,帶葉采薇夫婦到天牢裡,見了葉渚亭最後一麵。

葉采薇眼淚洶湧而下。

“我知道你恨我,事情做絕,也是為了躲我。”容津岸立在原地,“孟府搬了新宅,和容府同一條街。溫謠她很想你。還有溫謠的兩個兄長,他們也很想你。”

她與他們兄妹三人自幼一同長大,但是溫謠的兩個兄長,早就已經各自成親了。

容津岸說這些做什麼?

***

問鸝回來的時候,葉采薇正坐在案前,認真寫著給溫謠的長信。

她臉上被幾次弄臟弄亂的妝容早已洗淨,人罩在魚牙綢輕軟的睡袍裡,瘦削的背脊卻因為反複斟酌而直挺。

問鸝以為她是忽然有了創作靈感,正在往自己那本即將完成的文學著作裡添加,便不去打擾。

葉采薇卻放下筆,轉過身,把今晚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說了。

“我還是不敢相信,謠謠為了我失去了腹中的骨肉……”說到此處,她已然紅腫的杏眼,又變得濕潤起來。

“容津岸一定是在故意讓我傷心的對不對?因為我打了他一巴掌。”她撐起眼睫,微微搖頭,語速加快,“對,就是故意報複我。昨天我說他‘表裡不一’被他偷聽到,今天他就報複我,在學生們麵前提皇子奪嫡的事,故意讓我傷心。”

問鸝抿了抿嘴唇。

其實她相信容津岸說的話,因為以溫謠的脾性,完全做得出那些事。

溫謠母親的娘家和葉家有著深厚的淵源,溫謠也因此與葉采薇從小相識。兩人是手挽手一起長大的閨中蜜友,不同於葉采薇的熱烈大膽,溫謠內向怯懦,卻屢屢在她需要的時候挺身而出,當年還替她和容津岸的荒唐事打過不少掩護。

太子逆案爆發後,葉采薇天塌地陷,溫謠幾乎日日都到容府來陪她。後來,葉采薇決定與容津岸和離,溫謠勸說無效後,又明裡暗裡出了最多的力幫她離開。

臨彆時,兩人哭作一團,葉采薇還答應了她,一到落腳之處,便與她書信聯係。

從頭到尾,溫謠都把葉采薇放在首位,從不提自己的事,誰能想到,那時候她已經懷有身孕?

“是我為了躲避容津岸,狠心背棄了與謠謠的承諾,隻字片語也不給她,害她因為擔心我失去了孩子……”

問鸝的表情不言而喻,葉采薇再不自欺欺人,淚珠大顆大顆地滾落。

她為人爽直,自問對得起所有的人,獨獨對不起把她視作親姐妹的溫謠。

問鸝衝上來把葉采薇抱住。

“我也是做母親的人,怎麼會不懂失去孩子的痛苦……”葉采薇的眼淚把問鸝胸口一片一片打濕。

問鸝笨拙地安慰,卻不會代替溫謠原諒葉采薇,她沒有這個資格。

她很想讓姐妹兩人好好相見。

這次與容津岸意外重逢,會是一個新的契機嗎?

晚上,葉采薇做了好長好長的夢。

夢裡的她回到了小的時候,軟軟糯糯,一團孩子氣,不知誰惹到了她,她死活不願意穿上新衣裳,跟葉渚亭去溫府做客。

“薇薇聽話,穿上新裙子,阿爹給薇薇獎勵。”葉渚亭對她說話的語氣,總像是冬日融融的爐火。

“獎勵今日少背三首《全唐詩》?”葉采薇不滿,“阿爹這不是獎勵,是對女兒的懲罰!”

葉渚亭寵溺地笑,捏了捏她肉蛋一樣的臉,“阿爹獎勵薇薇騎在阿爹肩上,要不要?”

小女孩一聽,果然兩眼放光,自己跳下軟榻,歡歡喜喜挑新衣裳去了。

葉渚亭生得高大挺拔,坐在他的肩上,葉采薇很有“一覽眾山小”的成就感。

也是坐在葉渚亭的肩上,葉采薇第一次見到溫謠。

這個和她同一年出生的姑娘,小小的個子,溫柔的眉眼,不愛說話,笑容靦腆。

下一個夢,葉采薇卻突然和容津岸在一起。

那是他們的事剛剛被葉渚亭知曉、兩人都慘遭葉渚亭的毒手之後,整夜長跪傷了他們的膝蓋,葉采薇摟住容津岸的脖子撒嬌:

“怎麼辦呀,咱們還說好了一起去爬池州的那座山,現在膝蓋傷成這樣……到時候,哥哥背我好不好?”

那座山,他們終歸是各自去爬了。

隻是撞在了同一天。

葉采薇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日的午後,未時過半。

這一晚她發了高熱,額頭滾燙滾燙,郎中大夫來施了針,高熱這才退下去。

大約是因為昨晚在客棧門口淋的那一點雨,還有如上山下海般跌宕起伏的心情,除了產子時從鬼門關前過,她很久沒有病成這樣了。

因著這來勢洶洶的病,葉采薇自然錯過了今日慶林書院的講會。

昨晚容津岸並沒有住在隔壁屋子,甚至沒有住在這間客棧。住在底樓的幾個學生,一早來聽說葉采薇病倒了,紛紛真心實意地關切,然而講會又實在是難得有,最後又都悻悻去了慶林書院。

“給謠謠的信寄出去了嗎?”葉采薇小口抿著問鸝端來的溫水。

問鸝搖頭:“姑娘一大早便燒起來了,奴婢沒來得及去,等下去宜韻酒樓為姑娘打包點飯菜回來,順便去趟驛館寄信。”

葉采薇點頭:“昨晚的飯菜,害你也沒吃上兩口,都怪容津岸,非要提皇子奪嫡的事敗興。”

給溫謠的長信最後,葉采薇附上了她在青蓮書院的地址。

雖然溫謠不一定會原諒她,但她還是希望能收到來自京城的回信。

她沒在信裡說她生了容津岸兒子的事,事實上,知道這件事的人極少,甚至她的學生們,連她曾經成過親都不知道。

就算有一天容津岸真的跑到青蓮書院去,也根本不會發現這個孩子的存在。

問鸝出門寄信買飯,一去就是一個多時辰。

葉采薇盤算著等學生們從講會回來,今晚大家好好吃頓飯,明日一早,出發回東流縣、回青蓮書院。

已經出來了三日,她很想念兒子。

她的兒子聰明懂事長得還漂亮,她想早點抱到他。

然而問鸝帶回來的消息,卻又一次讓葉采薇皺了眉頭:

原來今日,那康和縣主也去了講會,恰巧碰見佟歸鶴,便說自己在城郊有一處湯泉彆業,邀請他們幾個一並去玩。

佟歸鶴等人到底還留著貪玩的孩子心性,一聽說有私家湯泉,恨不得心都飛過去。

“我今日才發了高熱,湯泉這種活動,就不必去了。”葉采薇說。

“奴婢本來也是這個意思,誰知道康和縣主一聽說姑娘你病了,非說湯泉裡的硫磺最能治病,還說她會把池州府城裡最好那個大夫請來,讓姑娘放心,佟歸鶴他們一聽,就都非要奴婢來勸姑娘。”問鸝也是滿臉無奈。

“前天在山莊,康和縣主對我那麼不客氣,今天怎麼態度直接轉了個大彎?”

“聽佟歸鶴說,好像她跟容大人還在吵架,講會的時候,容大人都不帶搭理她。”

葉采薇忽然想起了什麼:“說起來,容津岸臉上的巴掌印消了嗎?”

問鸝搖了好幾下腦袋:

“這事佟歸鶴也找奴婢打聽了,奴婢當然裝作不知情。據說康和縣主在講會上一見到容大人臉上那巴掌印,一聲尖叫,快把房頂都掀翻了,到處嚷嚷說被她抓到誰打了她的津岸哥哥,一定扭送到池州知府那裡,先打上五十大板,再關到牢裡,過年都不許放出來。”

葉采薇笑了:“你說,如果我告訴她,她的津岸哥哥是被我打成那樣的,她會不會氣得想直接掐死我?”

“那姑娘還去湯泉彆業嗎?康和縣主的車馬還在樓下候著呢。”

葉采薇站起來:“京城的皇家湯泉我沒泡夠,在這池州有人請客,我為什麼不去?”

有康和縣主在場,容津岸可不會再那麼放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