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山中,夏雨如注。
“姑娘,裡外都已打點妥當——”
窗外雨絲飛舞,錯落拍打在葉采薇的麵上,她聽見身後婢女的話,微微一頓。
葉采薇回頭,問鸝被她瞧了一眼,後麵的話卡在喉嚨。
是自己開口叫錯了。
和離之後,葉采薇讓問鸝改口稱她“先生”,已經有五個年頭。
五年來問鸝從未出錯過一次,而就在方才,她看到了葉采薇的前夫容津岸。
五年未見,卻意外在這座人跡罕至的山莊中重遇,問鸝失了分寸,也情有可原。
隻是她不知該不該向葉采薇說明此事。
與此同時,另一聲“先生”自她身後起,葉采薇的目光也被吸引過去——
是葉采薇在青蓮書院的一名學生,青年,今年剛剛二十歲。
他說自己急病初愈,想請葉采薇同他一道,向那位贈他靈藥的康和縣主當麵致謝。
這次上山,是葉采薇帶幾名學生來采風。青年們雖未及冠,卻是個個英姿勃發,手長腳長步履飛快,將她拋在後麵整整兩個時辰。
偏偏暴雨忽至,她和問鸝趕到這座山莊時,才聽說其中一位突發急病,幸而得了康和縣主饋贈,才保下性命。
學生受此大恩,當麵言謝自是理所應當。
隻是見到那位康和縣主時,葉采薇生出了恍惚。
她的男學生同樣如此。
這世上怎會有如此巧合的事?在這山中莊園萍水相逢又救他一命的縣主,竟然和老師有幾分肖似。
“倒也不必多謝。”
居於上座的康和縣主也有所發覺,她一身綾羅,珠圍翠繞,眉目斜飛著,睥睨男學生青稚而難掩驚愕的臉。
康和縣主狡黠的笑容與葉采薇全然不似,就像善良如葉采薇,絕不會這樣回應旁人誠懇的謝辭:
“其實,我是根本不願意救你的。”
這話讓葉采薇黛眉蹙起,她又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
褪去青澀的、男人的腳步聲,讓葉采薇呼吸一滯。
“是津岸哥哥勸我,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話是說給師徒二人聽的,康和縣主的臉,卻像是迎著陽光的向日葵,獨獨朝向進來的男人。
“就算是不知道外麵這場暴雨何時能停、我們何時能脫困,就算從京城帶來的稀世靈藥隻有一顆,我是陛下親封的縣主,對待自己的子民,不該如此吝嗇。”
“津岸哥哥……容大人,我說得對不對?”向日葵的花心朝男人擰出了水來,嬌柔嫵媚。
葉采薇的嘴唇在短短幾句話裡一點一點乾涸,仿似半年不見雨水的荒漠。
心跳乍停的片刻,那個人已經走到了她的身前。
她抬頭,撞進他漆黑的眼眸,深不見底的淵藪,嶔崎磊落的雪峰。容津岸的目光隻停留了一息,便轉到她身旁的男學生臉上。
“原、原來是,容、容大人……”男學生向來自恃口齒伶俐,這會兒竟期期艾艾。
不怪他控製不住聲線顫抖,而是當他在急速搜索中反應過來,眼前這位容貌著實出眾的男子為何許人也時,激動根本難以自持。
姓容、年輕有為、俊朗挺拔叫人移不開眼,除了容津岸,不可能再有第二個“容大人”。
容津岸,當今清流領袖、內閣最年輕的閣臣,以一介布衣之身由科舉入仕,短短五年內平步青雲、成為天子肱股,天下讀書人,無一不將他視作楷模標範。
而此刻,外麵暴雨如注,容津岸分明一言不發,男學生卻竟然不爭氣地汗濕了後背。
這樣的失態讓康和縣主得了微末的閒趣,她不在乎眼下微妙的尷尬,眉目斜飛,落於容津岸平靜的俊容,感歎:
“這可真是太有緣了。”
“津岸哥哥,你勸我救他的時候,應當不知道他長得像你吧?”
“不過,幾分形似而已,脾性和風骨比起你來,可是差多了。”
金猊爐裡香煙嫋嫋,將杯盞中的茶香掩蓋大半。
是康和縣主主動邀請葉采薇師徒留下來品茗的,倒沒有為她自己的出言不遜致歉,而是說自己虛活了十六載,第一次見到女子作教書先生。
隻是,這命好到與她有幾分相似的先生,該如何稱呼呢?
“民婦姓姚。”葉采薇搶在自己的學生之前開口,言畢順勢用目光壓下對方眼中一閃而過的錯愕。
“哦,姚~先~生~”像是恍然大悟,尾音拉長如長緞,康和縣主眼裡的長緞有意無意將容津岸籠住。
容津岸好像“嗯”了一聲,喜怒不辨,長指摩挲杯沿。
“民婦……既然姚先生如此自稱,那必然已經是成過親的了。”
康和縣主再次將話題延伸,她為自己的見微知著得意,眼尾上挑,語氣也上挑:
“不知,姚先生你的夫君……”
雖然是長得有幾分姿色,但既已嫁為人婦,不好好在家中相夫教子,出來拋頭露麵作甚?
更何況,就光是這一個男學生看她的眼神,就如此不清白,她天天和男學生打交道,豈不是……
容津岸骨節分明的長指不知什麼時候停下來的。
“他死了。”葉采薇接住對麵的目光,一動未動。
“是五年前的事,亡夫不過凡夫俗子,也並未給民婦留下什麼財產。”
自嘲的語意帶笑,似乎對早逝的夫君沒有半點怨怪。
“民婦是個俗人,要吃飯,要生活。好在出嫁前略讀了些書,夠在書院教學,混口飯吃。”葉采薇補充。
康和縣主一聽,心裡頭那點疙瘩,一下便舒坦了下去。
瞧這姚氏,還欲蓋彌彰穿男裝,擰著那張狐媚子臉,硬凹什麼文人風骨,其實,從頭到腳的窮酸氣,熏的她頭疼。
也就是天生克夫的窮苦命,背地裡不知道跟幾個學生玩多少花樣。
幸好跟她隻是有一點點像。
“五年,日子不短了。”一直沉默不語的容津岸突然說:
“這位郎君早早撒手人寰,當年,想必極為不舍。”
清越的嗓音收住,他端起了茶盞。
粉青色的官窯胎壁極薄,襯得他手背的皮膚更加白。
喉結伴隨他吞咽的動作而上下滾動,葉采薇隻看了一眼,旋即垂眸。
有一回,她聽說容津岸在國子監病倒,心急如焚,便女扮男裝混入他的寢房,照顧他整日整夜。
那時候他的皮膚因為病痛而慘白。
他發著低燒,她為了保持他嘴唇的濕潤,用指尖蘸著溫水,一點一點塗上去。
他醒來時,她擔憂的淚珠還掛在唇角,他抬手為她拂去,然後輕輕吻下來。
“小貓,不要為我掉眼淚。”
她以為他會說“我舍不得”,但他隻是親吻她。
還有後來,她引著他早早做了那些事,無數個闃靜又旖旎斑斕的黑夜,汗水被揉進極致的歡愉,容津岸點亮燭火,細細看他在她皮膚上留下的痕跡。
“小貓,下次提醒我,輕一些。”
——就連那個時候,他都不會用“不舍”這樣濃墨重彩的詞彙。
與她和離後的第五年,他卻輕描淡寫地宣之於口。
是因為身邊有了康和縣主,他終於肯為佳人折腰了?
人橫豎是會變的。
***
無聊的品茗結束,帶學生離開,葉采薇自己回房歇晌。
被問鸝叫醒時,窗外的雨還沒有停,反而越下越大。
也不知他們要被困在這裡多久。
“先生,康和縣主在外麵。”問鸝又來報。
今日的問鸝,經曆了前所未有的心境起伏。
先是初到山莊時,她隻遠遠瞥見容津岸一人。
那時候她欣喜若狂,心存幻想。
五年來,葉采薇從不提他哪怕半個字,決絕至極,既然今日這般巧遇,若是昔日的姑爺肯主動一些,破冰化水,也好玉成美事一樁。
誰知,時光荏苒,容津岸早已佳人在懷,在這山莊裡同消夏暑。
而這位佳人不僅出身高貴、脾氣不小,長得還同葉采薇有三分肖似……
問鸝腦海裡蹦出了“替身愛人”四個字,旋即覺得荒謬。
葉采薇自是沒空琢磨問鸝為什麼莫名其妙搖了搖頭。
容津岸的新歡不請自來,光是在外麵一站,她就不得不出麵應付。
她又把重遇容津岸的點點滴滴仔細回憶一遍,不覺得自己哪裡漏了陷,讓幾個不知內情的人看出端倪。
“快到晚膳時分,姚先生還在歇晌,青蓮書院對老師的待遇,比我想象中好上不少。”
見她施施然來,康和縣主的語調,難免又添了幾分尖酸。
眼下隻有她和她在,和善的偽裝無須硬撐,褪去大半。
葉采薇自然聽出了她言語的譏諷,懶得接招,直言:
“民婦這趟上山匆忙,所攜不過換洗衣衫,能喝上明前龍井這樣的極品,還要多謝縣主慷慨款待,若是郡主關心那位學生的健康,民婦這就去叫他來。”
說著,就要向問鸝招手。
“我是專程來找姚先生的。”
康和縣主瞧著自己花紋繁複的袖口,從中掏出蜀錦繡帕,得意從眸中溢出。
“明前龍井”這個名字,還是她在與這對師徒茶敘時,狀似不經意提起的。
姚氏窮酸鄉巴佬一個,彆說嘗過,應當連聽也不曾聽過的。
上等的明前龍井一年隻得五斤,她家獨得陛下榮寵,也才堪堪從禁中分得半斤。
一想到這樣珍貴的茶被鄉巴佬糟蹋了,康和縣主心口又被堵得嚴嚴實實:
“姚先生,你與容大人是舊識?”
這話卻把葉采薇問住了。
哪裡出了紕漏,被這縣主發現,過來對她興師問罪?
也許是她和容津岸那點點相似的口音,也許是她現在看上去實在是太窮了,而剛好,容津岸入仕前出身農門。
但她僅僅一霎的遲疑已讓康和縣主得了答案,隻見這縣主上身微微後仰,眉目舒展,一副儘在我手的正室姿態,語氣卻更加尖酸:
“姚先生,我沒有旁的意思。”
“你也知道我年紀小,比津岸哥哥小了整整一輪,他有過往、故交舊友,十二年的時光,我缺席這件事,已成不可追。”
“隻不過呢,我與他畢竟即將結為夫婦,夫君的過往,妻子哪有不知情的道理?”
話已至此,葉采薇隻能含笑:
“恭喜縣主與容大人,好事將近。”
她人還在站著,正要多說點好話結束這場無謂的對話,卻又聽對麵說來:
“姚氏你應當知道的吧,津岸哥哥從前其實成過親。他那位前妻,是廢太子同黨、前太傅葉渚亭的獨女,叫、叫,葉、葉……”
康和縣主皺眉停下。
葉采薇緊繃的胸口緩了過來。
看來是她庸人自擾,與容津岸這一次不期重逢,兩人誰都沒有對曾經那樣親密的關係表露半點。
默契十足,就好像六七年前,他們也默契地從不在外表露愛侶的關係那樣。
默契到,後來他們那樣倉促地成親,幾乎所有人都以為,容津岸是為了對葉渚亭這位伯樂的知遇之恩投桃報李,才不得不娶她的。
“家父與容大人的父親,同是徽州人士,因而民婦與容大人,從前且算舊識。”
說完兩句真話,葉采薇停了一息:
“隻是,民婦很早就跟隨家父離開故土,對容大人的事,知之甚少。”
“那……”康和縣主不疑有他,上身又傾了過來,手中巾帕攥緊:
“姚先生對那位葉氏,了解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