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務科第一次考試開始了。

三天後，蘇心悅給生活科科長請了假，將棉服上的帽子扣在腦袋上，抱住懷裡的兩本書，到達考場外。她閉起眼睛，默背書裡的內容。

“同學，你的書可以借我看看嗎？”

蘇心悅偏頭，看見二十歲模樣的青年，身姿挺拔，似乎在對她說話。

她將手裡的書遞過去。

“不好意思，我從外地來的，路途遙遠把書包弄丟了，派出所正在幫我找。”

“沒關係的。”

外地來的？蘇心悅觀察考場外備考的人，心中浮現出一個猜測，似乎有好幾個看起來都不像天陽本地人，口音也不同，可能是因為放開了的關係，廠裡居然能招攬一些外地人才了？

“為什麼到懷陽廠呢？這廠子並不算大，現在配套設施也算不全麵，旁邊的官港鋼鐵廠豈不是更應該吸引年輕人前往嗎？”

“是啊，但是懷陽廠的規定更靈活，廠長似乎很重視年輕人。”

蘇心悅笑笑，看著男生認真翻閱了書裡的幾處重點，然後把書還給蘇心悅，說道：“多謝你的書，如果我考上了，一定請你下館子。”

“好啊！”

鈴聲響起，監考人員入場，蘇心悅避開和監考人員對視，默默進入考場。她題目答得飛快，坐在那兒“嘩嘩嘩”寫著對於廠內建設問題的思考，很快寫完了一麵紙，停下筆，看向窗外的時候，發現剛才借書的男生就在她不遠處。

男生相當認真，做幾道題就咬著筆頭思考一會兒。

將近半天的兩場考試內容結束，蘇心悅背起書包，扣上帽子離開考場，被男生一路追著想問名字，可沒追上，蘇心悅騎上自行車，飛快離開了。

一周後，考試結果出來了，紅紙寫著的通過初試的名字就貼在總務科不遠處的牆上。

考生們都趕過來看成績，一時間那地方熱鬨非常。

“居然沒我的名字，落選了！”

“我通過了，哈哈哈幾個月的準備沒白費！我去準備下一輪麵試了！”

“等等，第一名是蘇心悅……重名嗎，咱們廠裡那位不也是這個名字？”

男生看見了自己的名字，江凱翔，他入選了，但很想知道蘇心悅怎麼樣了，可她沒問到對方名字，這會兒心急如焚，在人群裡瘋狂尋找蘇心悅出現，她既然考試了，肯定也會在今天來這裡看成績吧？

可惜，蘇心悅沒有來。

她不著急於這一時，本身就在廠裡住，騎車路過糧油店的時候就能看見張貼的紅紙，不用跟考生們擠來擠去。

工人們張貼的時候，她就已經看到了結果。

男生承諾過，既然她借了書，幫他溫習了內容，讓他如願通過了初試，那麼，他就要請客感謝的。

人群都散去了，江凱翔還沒走，而是一直在原地等待，後來沒辦法了，開始到處尋找可能有的蘇心悅身影，在各個路口走走停停。

終於，他遠遠看見一個騎自行車的女人，黃色碎花長裙，踩著一雙小高跟，秀麗的長發披在肩頭，黑黑卷卷的看起來非常時髦，踩著自行車和旁邊的女同事有說有笑，一副樂觀向上的明媚狀態。

在人海裡像是發著光的，旁邊的景物都黯淡下來。

江凱翔開始向前奔跑，用雙腳去追趕蘇心悅的車輪，還一邊高聲叫喊：“同學，同學！”

蘇心悅壓根沒聽見，直到騎著自行車過了兩個路口，快要到達宿舍的時候，突然聽見一個男生氣喘籲籲的聲音，這才放慢速度往後一看，高跟鞋踩在腳蹬上，男生俊朗的臉上滿是汗水，抬起袖子擦了一擦，突然笑了：“終於追到了！你好難追啊！”

“是你。”蘇心悅驚喜，“初試過了嗎？”

“過了，你呢？”江凱翔滿懷期待。

“我也是。”

聽見這個回答，男生臉上控製不住的激動：“太好了！我要請你吃飯，過去我們是考試搭子，馬上就要變成飯搭子，再然後，我們可能還會是同事搭子！”

蘇心悅看了眼旁邊的梅紅芸，說了句：“我跟他約好的，那我就先不回了。”

梅紅芸點點頭，騎車離開了。

男生的自行車放在廠外了，他走路進來的，帶著蘇心悅去了廠外的國營飯店吃飯，不過，很快一些國營飯店就要私人化了。

他特意找了家最貴的國營飯店，蘇心悅一看他點的硬核菜，紅燒肉、鬆鼠桂魚之類，不由震驚：“這太破費了。”

“不破費，好的開頭嘛，總要犒勞下自己。”

江凱翔用乾淨筷子，為蘇心悅夾了一大塊魚肉，等蘇心悅吃的時候，他突然開口：“你是本地人，大概聽說過廠長，他具體是個怎麼樣的人？”

“咳。”蘇心悅嗆了一下，江凱翔緊張得連忙給她拿紙巾。

“我沒事。”蘇心悅隻是不知道該怎樣回答這個問題，怎麼動不動就有人問她廠長的事？在她這兒，最大的實話就是，這是個冷漠的男人，誰跟他一塊生活誰倒黴。

江凱翔一臉期待地看著她。

“其實挺好的，工作上大家有目共睹，大刀闊斧改革，過程肯定很痛苦，但我相信，未來肯定是光明的。”蘇心悅回答的基本是套路話，書中男主嘛，必然不會差到哪裡去，甚至是很優秀的。

“好，看來今後你我都在一個廠裡工作，前途一片大好。”

“麵試還沒通過呢！”蘇心悅提醒他。

“抱歉，我一時間太興奮了。”本來男生是來看初試成績的，怎麼現在好像比成為了正式工更開心呢？

兩人的飯菜沒吃完，蘇心悅打包回去，等回到家，晚上熱了一下，還是好幾大盤，她一個人都吃不完。

外麵有人敲門，蘇心悅開門，商渡進來，看見桌上不同於食堂的飯菜，頓了一瞬。

“你下館子了？”

“嗯。”蘇心悅多餘一個字也不想多說，這段時間沒日沒夜備考，太耗費精力，整個人都快被抽乾了。尤其看見商渡，更提不起興趣。

“兩個人？”

“你管呢，跟你有什麼關係。”蘇心悅起身拿了自己的碗，吃了幾口肉菜，看見商渡臉上籠罩上的陰影。

“是我總不回家，你有怨氣？我能理解，隻是現在是廠子關鍵時期，我要以大局為重。”也不知道商渡是不是敷衍自己的話，書裡對待原主不就是這樣嗎？

“啊呀呀！”蘇心悅張大嘴巴打了個哈欠，從商渡身邊經過，“你說什麼呢沒聽見，你最好忙你的去。”

商渡被蘇心悅連推帶搡推出了門。

門外，月光之下，男人臉上的神色表情有些暗淡，他站了很久很久，才轉身離開。

是應該抓住她還是放開她，商渡一直想著，等工作上的事情告一段落，會想辦法結束這段開端就是被迫的婚姻，給她自由，然而，事情的發展好像脫離了他的想象……

廠裡開起了第一家虹日小賣鋪，經營者是第一批具有工商營業執照的個體戶。

所有人都聽說了首日促銷的消息，下了班就朝那家小賣鋪湧去，蘇心悅也圍在外麵，等著每個人能免費領幾枚雞蛋的福利，擠擠攘攘之間，忽然有個女人被擠得倒在地上。

“哎呦，怎麼還推人！”

“誰讓你那麼不小心，是你先搶先去拿最好的白皮雞蛋，我們忍無可忍才推你的。”

女人哀嚎著，哭哭啼啼，從地上爬起來，伸出手指不依不饒：“我要投訴！”

小賣鋪老板是個中年婦女，她從店裡走出來，第一天開張就發生了這種事，自然要安撫顧客：“不好意思，我也沒想到人竟然這麼多，擠到你了對不住，我再賠你幾個雞蛋可以嗎？”

“我不要了！”女人怒不可遏，“你們這種私營小店，就是坑顧客的！”

新興事物總是沒那麼容易被接受，蘇心悅看著女人離開，老板無奈搖了搖頭，看著秩序越來越亂，蘇心悅連忙上前指揮：“不要一擁而上，按照先來後到的順序排隊，站在雞蛋筐後麵一排！”

她乾脆利落的氣勢一下子鎮住了在場人群，大家一看，呦是廠長太太，還是乖乖照做吧，都排在雞蛋筐後麵，雖然人數眾多，在馬路牙子上海拐了個彎，但好歹比剛才秩序井然多了。

“多謝你呀，同誌，你叫什麼，改天我給你送點家鄉特產！”老板不認識蘇心悅，但覺得她是個熱心腸的人，等來領福利的一撥人都領了雞蛋走後，特意對蘇心悅說。

“叫我小蘇就行。特產，嗯……有沒有一種酥餅，上麵全是芝麻，咬一口鹹甜口的，滿嘴噴香，叫什麼來著？我到時候給你錢。”蘇心悅記憶中這個時期有這樣一種餅，她後世在網上看到過，說是特彆好吃。

“蘇葉燒餅？”

“好像是叫這個。”蘇心悅驚喜終於找到了這東西。

麵試在半個月後舉辦。

原本總務科還以為是同名同姓，誰知真是蘇心悅，當她走進麵試房間後，眾人都掩飾不住麵容震驚。

“蘇同誌，你的情況很特殊，我們……”

“廠長不知道，當然，就算知道了，我相信他也不會乾涉我參加的考試。如果真的沒有通過，那隻能證明我自己實力不行，跟各位沒有任何關係。”

眾麵試官麵麵相覷，但麵對同樣的麵試題中對答如流的蘇心悅，沒有理由打低分。

最終，蘇心悅以第二名的總成績進入總務科正式員工名單，商渡做最後的審批，看到名單後，也不由大驚，她什麼時候考的試，自己怎麼半點都沒察覺？

不對，想起過年在家的時候，看見她似乎將手裡厚厚一遝資料藏起來的樣子，就後知後覺，原來當初就在備考了。

總務科對能力綜合要求更高，倒是更適合她。

蘇心悅得到了最終考試通過的消息，興奮地拽著梅紅芸在食堂多打了一份肉，梅紅芸卻有些擔心：“生活科那邊，你怎麼說？”

這也是困擾蘇心悅的問題，既然選擇了去總務科，一定會得罪生活科，但是，第一步已經邁出去了，也不能往回收，隻能做做彌補。

“給老領導帶份禮物，親手給她織條圍巾怎麼樣？”

“可以啊，可我沒見過你打毛衣，你可以嗎？”

“我試試。”

剛好梅紅芸家床鋪上就有新的毛線團，她學著梅紅芸平時的樣子，將毛線拽出一角，纏在毛衣針上，織了兩針就不行了，毛線纏繞在一起了。

“好難啊！”

“總務科錄取率多低你應該知道，你都能考上，織毛衣有什麼難的？”梅紅芸笑道，手把手教她，“首先線不能亂，手指要控好，然後要知道你織什麼針，織花色會難一點。”

蘇心悅用了兩天時間，在梅紅芸幫助下，織出一條看起來像模像樣的圍巾了，隻是毛衣針戳手不止一次兩次，她打算短時間內不會碰這玩意了。

周一上班，蘇心悅帶著圍巾去找科長，生活科科長歎了口氣：“我多重視你啊，你竟然去了總務科！怎麼辦吧，我可哄不好了。”

女科長平時跟蘇心悅關係不錯，這話一出，蘇心悅就知道她沒真正生氣。

她在生活科表現不算最出彩的，而且因為是廠長太太的關係，科長不敢給她臟活累活，要不然也不會看她太閒，把編纂小冊子這種科內的邊緣工作交給自己。

蘇心悅趴在科長後背上，順勢把圍巾搭在她脖子上：“怎麼樣，科長，暖和不？”

“圍巾織的不錯，還算有心，不過……”

“怎麼了，科長儘管吩咐。”

“都不是我的人了，還叫我科長？叫我嵐姐！”

“好嘞，嵐姐！”

蘇心悅剛緩和了和科長的關係，突然聽見“砰”一聲，有人把辦公室門踹開了。

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滿臉紅彤彤的，看起來就在氣頭上，看見蘇心悅就伸手指著罵：“沒見過你真不要臉的女人，竟然托關係往上走，做的這麼光明正大，還打什麼考試的幌子啊，你欺負我們都睜眼瞎呢？！”

生活科科長何煥嵐馬上從位置上站起來：“鬨什麼，這還是在科裡，傳出去讓人笑話！”

那女人卻不依不饒，被人拉住了也依然要說：“難道我說的不對嗎，我們辛辛苦苦為廠裡奉獻，得到的就是這樣的不公平待遇，蘇心悅，今天你要是不說清楚，我就在這兒不走了！”

蘇心悅見無法收場，深吸一口氣，她猜到會有人不滿，可沒想到這反應來的這麼快。

“你覺得我托關係，拿出證據來，不然，這就是誹謗。”

女人不可思議看著蘇心悅：“你乾的好事，還讓我們拿證據？說話還真硬氣，不就是仗著廠長給你撐腰嗎？”

“我是跟大家一塊進行的密封卷子打分，不可能動手腳。還有，誰說到總務科我就往上走了，到了新科室，我也是最底層的職工，跟你們一樣，換了科室而已。你覺得我是往上升了，那麼，我是升到了科長了嗎？”蘇心悅條理清晰地辯駁。

“可、可總務科更接近權力中心，你距離廠長更近……”

“我和他是老婆，用得著以這種方式接近嗎？晚上在家不能接近嗎？”蘇心悅說著從科長辦公室離開，回到自己位置上，抱來一大摞書本，走回去往桌上一拍。

“你給我看這些乾什麼？”女人皺眉。

不光生活科的同事圍觀，同一層樓以及上下樓的人聽說吵架，都跑來看熱鬨，裡裡外外擠了一大群人，眼看著人越來越多，蘇心悅剛好證明自己的清白。

有人已經看到了那些被翻到翹起頁腳的書，拿起來一看，裡麵密密麻麻全是記錄的知識點，書頁都被翻得泛黃了。

“天哪，小蘇你這麼用功，難怪一次就能考進去！”

“書都給讀厚了，每一頁看起來都不知道讀過多少遍了。”

眾人看到這些實打實的證據，紛紛替蘇心悅說起話來。

“現在你還認為我是托關係嗎？”蘇心悅指著桌麵上幾十本書問找事的那個女人，“實話說，這件事我也是瞞著廠長的，他是最後才知道的，板上釘釘了才拍板。因為我怕告訴了他，反而沒法通過了！以廠長的脾性，不會冒著可能讓員工感到待遇不公平的風險。”

學習過的證據是造不出來的，那不是一日之功。

女人看著那些被翻了上百遍的書本，終於垂下頭，自覺理虧，可這麼多人圍觀，臉上掛不住，隻能撥開人群說了句：“彆看了，有什麼好看的。”

找事的人離開了，蘇心悅鬆了一口氣。這次以後，應該不會有人質疑這件事了。

兩天後，蘇心悅要搬去總務科。

總務科在生產區老區，和商渡所在的9號樓距離很近，但沒關係，畢竟不是一棟樓，看不見那個家夥。

當天，她從宿舍樓下來，剛跨上自行車，騎出一段路，就看見江凱翔一條腿半搭在自行車上，似乎在附近等了很久。

“你怎麼在這兒？”

“上次追上你就是這裡，我想你今天可能還會從這兒上班。對了，你住廠外還是廠裡的招待所？”江凱翔問。

“我，住宿舍。”蘇心悅如實回答。

江凱翔一驚：“宿舍？”

“沒錯，我已經在這裡上班了，不過，總務科要求高，內部人也需要考試。”

“哦，是這樣啊！那你應該需要搬東西吧，我幫你，剛好我來得早，有時間。”江凱翔的熱情不加掩飾。

“不用，我一點點搬就可以。”

“那得需要多少天，你沒有車，不方便，兩個人更快一點。”江凱翔望著蘇心悅，年輕男人雙眼閃爍光芒，無法拒絕的語氣，蘇心悅一陣恍惚。

“好吧。”就這麼答應了。

兩個人並排騎行在廠區街道上，到了生活科，蘇心悅和他一塊兒上去，彆人問起來，蘇心悅笑著介紹說：“一塊報道的新同事。”

“是恩人啊，要不是你的書，我怕還考不上呢！”江凱翔毫不吝嗇對蘇心悅的欣賞。

既然是同事，蘇心悅身子柔弱，搬不了這麼重的東西，找同事來幫忙也沒什麼大不了，所以大家也都一笑了之，對蘇心悅說著客套話：“到那邊好好乾啊！”

“隨時歡迎你回來看看！”

江凱翔將書本資料什麼的都用塑料繩捆成一摞，將東西搬下去，固定在車座後麵，這樣一次性可以帶不少東西過去，大約四五次就能搬得差不多了。

蘇心悅也下樓，江凱翔自然幫她接過東西，輕的就放在車筐裡。

一輛黑色轎車正停在不遠處的拐角處，此刻看到這一幕，後排坐著的男人表情一沉。

“商廠長，接下來還有個會，咱們停這兒半小時了，會議怕是趕不上了。”司機看著手表，麵色有些焦急。

“不用等了，走吧。”商渡轉過視線，不再看蘇心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