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理應看不見她,和虛空對視幾秒後移開目光,繼續往前走去。
牧歸來了興致,乾脆提氣膝行,往樹枝末端挪了挪。
他們這一奇怪的隊列,就像現代明星出遊的護送隊,膀粗腰圓身強力壯的保鏢伸出粗壯讓人安心的臂膀,共同構建一片淨土,而他們柔弱的保護對象,雙手插兜一甩頭發,安心享受柵欄後閒適,如看猴子般睨向推搡的人群和不明狀況的普通人。
很合理,柵欄有了,保鏢也有,至於普通人和猴子,,,
牧歸遠遠地瞟一眼火色,赤條條一片群魔亂舞,喧鬨未歇。
一應俱全,無可挑剔。
尤其猴子,不論是毛發覆蓋度還是舉止,都在及格線以上,無限逼近滿分,在猴山麵試中獲得極高的評價,打敗百分百的人機。
牧歸漫不經心地想著,忽然想到什麼,笑意僵在臉上。
奇哉怪哉,這人一向獨來獨往,從沒見他帶過什麼手下,什麼時候需要保護了?
不是說自己身份特殊,不得插手嗎?
那她信了他的鬼話,真的相信他不會幫忙算什麼?
牧歸越想越覺得匪夷所思,摸了左臉摸右臉,摸完臉順手在樹枝上擦了擦。
“可惡。”牧歸喃喃道。
“什麼可惡?”雲遐的聲音幽幽飄來。
拿到一半的手帕又被晾在一邊,這一次牧歸甚至都沒注意到他。
“山匪,太可惡了。”牧歸捂胸錘樹枝。
他居然不放心自己的工作實力,寧可背後悄悄來探,也不願吱一聲,話裡話外全是“你自己看著辦”的冷酷。
為了維持自己的冰山麵具,連好同事兼至交好友都欺瞞,簡直是可惡至極。
可惡的元某夾在幾個彪形大漢之中,兀地打個噴嚏,用袖子掩了。這會負手,走得像是巡查的領導。
這些手下演技不錯,就如真的山匪一般,見他走得慢了,將臉一擺,破口大罵,唾沫四濺。元某亦極其配合,沉默聽著,臉上的唾沫星子都不曾抹去,真如不諳世事的小白臉。
元回臉上的唾沫星子泛著光,清晰可見,無害且無辜。牧歸同情地瞅著,心說這犧牲有點大。
不過一想到彼時,他明明對命理玄學一竅不通,卻為了工作,為了查什麼不可告人的東西,還是支起攤來,和她一道裝神棍,又覺得合理。
雖然偽裝得十分粗劣,但這犧牲小我,成就大我的精神,不愧是他。
既然撈不出線索抓不住把柄,不如趁著水渾,親自下海抓魚,隻要不被人道破身份,便可理直氣壯回一句絕無此事。換了她,也會這麼做。
這麼來看,元回不告訴她,是為不打草驚蛇,實則暗示她從暗處接應,裡應外合,拿下區區山賊。
誤會而已,差點折損他們六十年的友誼。
牧歸心頭心潮澎湃,瞧這架勢,這從容不迫的小步子,這衣帶當風玉樹臨風俊俏樣,這上揚了一個像素點的嘴角,冷酷無情,鐵麵無私,官員之典範,冰山美人之實例。
他們在距離寨子五米的位置停下,牧歸目光熾熱,炯炯有神。
按照流程,入寨前需要再確認一遍流程,她順道聽聽他們的計劃。
為首的山匪轉過頭,歪嘴一笑。
來了。
元回肅然,緩緩抬手,尚未開口,氣勢已足。
“你小子,這也是你能亂看的地方?不許耍花招,再亂看,把你皮都扒下來。”
牧歸點頭,這很山匪。
“不敢。”
如同複讀機,標準的機械音,說得字正腔圓,背連都不帶彎一彎,略有些單薄的衣衫貼在後心,襯得眼前人柔弱無力。
牧歸再次點頭,這很不元回。
他們對視幾秒,山匪眼底閃過一絲凶光,忽地暴起,右手緊攥成拳,裹挾如虹氣勢揮下,拳下風不住悲鳴,眼看著就要落到元回身上。
“你算什麼東西,敢用這種眼神看老子?”
這一拳對普通人來說極為迅猛,但對習武之人而言並不快,以元某的實力,完全可以避開。
牧歸掐準時機,在心中喝一聲“中”。
下一秒,拳頭實實在在地落到元回胸口。
揮起的勁風逼得他站立不穩,不迭後退,就在要撞上山匪時,那兩人卻忽地一分,元回連他們衣角都沒擦著,腳下一滑,倒在地上,狀似無意地朝她的藏身之處瞥來,唇顫了顫,嘴角緩緩落下一抹刺眼鮮紅。
倒在地上的冰山美人大佬,和三個放肆大笑的菜鳥。
牧歸沒忍住,哧地一聲悶笑。
她本不該幸災樂禍,奈何實在搞笑。
元回,隱瞞身份暫居縣令府的貴客,隱藏於幕後的大人,疑似地位超群的高官貴族,教她武功給她開小灶的好心人,擺攤的神棍,眾人忌憚的對象。
他,被幾個山匪抓了?接著又被他們不由分說打了一頓?
開局一身睡衣,她也曾被人這麼對待過,算不算是天道好輪回。
牧歸正看好戲,手邊忽地升騰起一股涼意,酥麻隨之而來,自手腕擴散,很快化作浪濤席卷全身,氣力一點點地被抽走。
一陣天旋地轉,牧歸手軟如泥,抓握不穩,向前栽去。
這一下來得突然,她不及思考,憑本能在半空調整姿勢,下意識運起功,卻發現內力亂竄,經脈凝滯受阻。
是誰?
混亂之中,她猛地仰頭,目光銳利如箭,刺向雲遐。
在非常時刻,人往往無法掩藏自己最真實的情緒,牧歸無聲質問她的第一懷疑對象,企圖看出一些端倪。
陰翳之中,雲遐的臉被樹葉遮得嚴實。他似乎也有些驚異,縫隙間嘴唇微張,幾分震驚幾分無措。
不是他?
她的功力忽然就用不了,下頭又在潛伏的緊要關頭,隻可能是陷害,絕非巧合。
不知是因為沒反應上來,還是怕行動前功儘棄,雲遐看著驚訝,卻沒有一絲想要幫她的意思。
牧歸在不斷下落,發絲抽著她的臉,腦子卻是冷靜異常。
如果自己就這麼毫無防備地掉下去,運氣差點的,後腦勺著地當場摔成植物人,運氣更差點的,要麼斷手斷腿,任人宰割,要麼被帶回山寨,成為瑟瑟發抖的雞仔的一員。
自己掉落動靜極大,下頭的小襖也會被發現。這幾人或許不會記得受害者的樣貌,待苠叔歸來,小襖再也出不去,努力自救似笑話,到頭來作鏡中花碎裂。
至於元回,隻要她們不說什麼怪話,引得山賊警惕,還是能順利完成潛伏小目標的。
果然,越是危機,越能讓她集中精力思考。失重感不能影響牧歸思考,一瞬,紛飛的字句以金絲相連,在她掌中凝聚成形。
作惡的山賊,恐慌的“雞仔”,投靠親戚的居民,不聞不問的官府,明知有疑卻破財消災的老板。
喬鎮慘案,下套和求助,陌生尋玉少年。
牧歸眼睛亮如星子。
她全明白了。
山賊燒殺搶掠,又不得太過火,免得惹了朝廷。多餘的財寶還可留著,多餘的人可就難辦,於是一琢磨,將他們也當作貨物,設置幾個地點堆放,再聯係伢子,秘密轉賣。失了家的孩童少女無力反抗,便被賣到各處,改易姓名,逃也逃不得,麻木過活。
喬鎮或許和她的鎮子一般,人們隻愛看樂子,不愛插手。若是把周邊的人一換,更是透不出半點風聲。
至於官府,或許因為管不得,縣令貪生自顧不暇,再收些好處,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要他們彆太過分,便齊齊沉默。
上下沆瀣一氣,左右不聞不問,內外阻塞,不言不語。
所以她們才會遭罪,所以他們才會放棄反抗。
原來如此,果真如此。
下落的速度很快,才一個呼吸,她就看到高清立體泥塊子急速放大。
空中的時間太短,根本不容她思考太多。
掉下去了。牧歸腦海悠悠飄過這麼句話,卻見地上躺著裝屍體的元回,如挨了一鞭子,忽地彈跳起來。
牧歸眼前一黑身上一冷,一陣淡淡梅香,混合著雨後樹林的味道,溫柔將她包裹,悄悄鑽進她的鼻腔,潛入胸肺,舒緩她的心神。
這時她才發覺,自己因勞心費神早已疲憊不堪。
這味道並不讓人生厭,牧歸心中一鬆,漸漸湧上些困意。
元回抱著牧歸,輕巧轉了一圈,卸下墜落的力,一手擋在牧歸頭部,擋下因自己動作帶起的風。
山匪見地上黑影一閃,知是有變,慌亂中往腰側摸去。眼珠子於眼眶中亂動,四處尋找元回的蹤跡。
仰頭,他們驚愕地發現,原先被打得不省人事的小白臉竟什麼事都沒有。
衣袍和發絲舞動,他的雙眸遙遙朝他們望來,其中的寒意比冬日風雪更甚,將他們凍在原地,動彈不得。懷中的少女將臉埋在他懷中,姿態放鬆自如,享受著安寧。
出塵如仙,一對璧人。
“你...!”山匪目眥欲裂,噌的一下拔出刀,對上元回的眼睛,不知怎的,半截話卡在喉嚨裡,徒勞地發出氣音。
牧歸回過神,狀似癲狂,帶著詭異的興奮,對元回胸口一陣猛拍:“快,再扔一下。”
也是,元某怎麼可能會有事,既然她已被發現,不如破罐子破摔,多挖些靈感。
元回嘴邊血絲還未擦去,眼中迷茫更甚。
“快,往上。”牧歸拍得更急切了。